赵国强说:“村民们攒那点钱容易吗?你们要么不当回事,拿人家的钱乱撒,要么看哈哈不上心。你们应该掏出自己的良心为村民们想想,为那些老人想想,辛辛苦苦挣了那么一点钱,为啥存你们这?不就是相信你们吗!当然,你们干的这种事,肯定是违法的,这咱回头再说。咱就说这些乡亲们的那片心,把你们当知心人,可你们这么不负责任,你们对得起大家吗!”
玉芬说:“国强说得对。不看旁人咱就看乡亲,大家也得齐心协力把这麻烦解决了。”
柱子说:“要不,我这就去镇里,让孙书记无论如何找着金聚海,防止把钱花出去。”
赵国强说:“好,你先去,一会儿我也去。一定把那钱追回来,乡亲们心才能稳定住。”
柱子点点头走了。
赵国强上楼见到了钱满天。钱满天吃了药,心脏好受得多了。本来,他应该立即去县医院住院,从镇卫生院赶来的大夫说这种心绞痛很容易引起心肌梗塞。家里人也劝钱满天马上去县里。但钱满天说啥也不同意,他心里很明白自己离开这个大门的后果,那起码是给村民火上浇油,说不定他们会冲进这大院,把里面的东西分巴了。即使是乡亲们给自己面子,把难处搁在心里忍着,这院里自家人也要闹起来,也会各打各的主意,各往各的口袋里搂东西。那么一来,可惜自己辛苦多年打下的家业,就毁于一旦啦……
钱满天也想到万一自己死了可咋办。不过,他对死却不是很害怕。死了也就省心了,后果即使再惨,也是旁人的事啦。自己这一辈子,从一个口袋里从没有过几分钱的土孩子,干到有这么一份家业,人前人后也荣耀了,也就知足了。遗憾的是,自己始终没有个好帮手。玉芬虽然任劳任怨地干活受累,可在生意场上不能帮自己半分;几个兄弟,都不成器;这一个家呀,真是让钱满天打心里一百二十分的不满意……
钱满天觉得自己的生命不会那么简单的完结。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精气神十足地站在村民面前,告诉他们把钱放在这里只管放心,不会出现任何差错。然而,虽然胸口不那么憋闷了,但浑身酸痛酸痛的拾不起个来,只能瘫了一般躺着。
见赵国强进来,钱满天轻轻动了一下手说:“坐。”
赵国强说:“你别动,你觉得怎么样?需要去医院的话,你千万别硬撑着。”
钱满天晃晃头:“还行,还能坚持。兄弟,惭愧呀。我这有点乱套啦。”
赵国强小声说:“你要我帮你做些啥,你只管说。”
钱满天说:“别让村民们冲进来,劝他们回去。”
赵国强说:“帮助你劝村民们可以,但是,你搞的这个‘会’,不能再搞下去了。”
钱满天闭上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玉芬说:“这个事,是不是等他好了再说。”
满地说:“嫂子说得对,等我哥好了,再慢慢商量,这么大的事,不能说干就干,说停就停。”
赵国强说:“我帮你们把村民稳住,回头你们又出了差头,我咋跟大家交待?我不能欺骗村民呀……”
玉玲说:“谁敢保证这些钱能不能还回本呀,弄不好就是一个无底洞。”
钱满天皱着眉头说:“你们哥俩是来看我笑话的吧?我这垮了,正和你们的心意,是不是?”
赵国强说:“要是看你的笑话,我在东庄坐着就行啦,何必上你家来,何必让柱子去镇里找金聚海……”
钱满天眨眨眼:“柱子去找金聚海啦?好,好,你们是真心帮我,是真心帮我。国强,眼下先稳住,等我好一点,就琢磨咋收了这活计……实在是太可怕了……”
赵国强一看也只能让钱满天说到这份上了,再逼他说别的,就有点不通情理了。他转身跟玉玲说:“你帮着把账整理一下。”
玉玲说:“我不管。我压根也没插手。”
赵国强说:“不能再出麻烦了,你以前没插手,正合适。”
满地说:“对对,她正合适。”
玉玲不满意地瞪着国强:“我真不明白,你心里想的啥!”
赵国强说:“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当这个村支书,村里的大事小情,我都有责任管。虽然钱家这种事是他个人家的事,但毕竟是咱村的一个组成部分。过去,咱们总是把公家和个人对立起来,这个观念得变了。集体的事业要发展,个人家的事业也要发展。三将村的富裕,单走哪一条路,都差着劲。两条路都走好,三将村的老百姓,才能富得更快……”
钱满天眼里流泪:“兄弟,你讲得真好,我服你啦。”
玉芬推一把玉玲,玉玲问满地:“钱和账呢?”
满地问高翠莲:“账呢?”
高翠莲从裤兜里掏出一卷子纸:“在这儿,我怕丢了,一直在身上装着。”
赵国强说:“满地,你跟我去外面。”
满地连连点头,颠颠地朝外跑。
夜色是极美好的。半圆的月亮悬在深黛色的夜空中,流云轻轻地从她的身边走过。融融的月光银水一般匀匀地涂抹在山地河川上,又流进灯光闪闪的村庄里,仿佛要告诉人们,就要过年了,要珍惜这可爱的夜晚……砰!一声爆竹在暗色中炸响,孩子们欢叫起来;大锅里煮肉的香气涌出屋门,朝四下散去,混在清新的夜风里,给人以无限的温馨。
赵国强在钱家大院门口和乡亲们交谈,乡亲们的情绪慢慢缓和下来。赵国强说满天这两天比较累,歇一歇就没事啦。至于钱的事嘛,咱们还是可以相信钱满天的,他办事一直挺谨慎的,回头等他好了,大家还可以跟他探讨探讨……
赵国强尽量把话说得留有余地,特别加小心别把自己卷进去。个别细心的村民还就听出这里的意思,李大嘴问:“赵支书,你往这里入钱了吗?”
赵国强说:“我没入,我是才听说的。”
李大嘴又问:“说县领导都入了,是不是国民呀?”
赵国强说:“我闹不清。”
李大嘴又问满地:“是你说的,是谁呀?”
钱满地说:“这种事保密,是有规矩的,不能说。”
李大嘴说:“也就是给当官的保密吧,是不是怕上级查他们的钱来路不正吧。”
钱满地说:“说话嘴上要留德,别太损啦。”
李大嘴说:“咋损啦?有胆量都把自己家的存款拿出来说清来处,保准是当官的说不清,老百姓就没问题。”
钱满地说:“那也不见得,啥朝代都有贪官,也都有清官,像咱们赵支书……”
李大嘴说:“也未见得。”
钱满地问:“你有啥证据?”
李大嘴说:“支书在这儿,我也敢说,支书为啥帮你家解围?这里的机密是啥,你们自己心里明白。”
赵国强差一点火了。他心里说现在还能做好事做善事吗?做坏事被人骂,做好事也被怀疑背地里干得还是坏事,还有人骂。这还叫人活吗!眼下若论起一些当官的搞腐败,可真够叫人来气的,整得党和政府声誉大大下跌,听着看着是真叫人着急;可另一方面,个别群众不分青红皂白,逮着当领导的就骂,在他们眼里,那是洪洞县里没好人啦,都该杀得过了。这也太打击一大片,并且太说话不负责了。但他一个老百姓,他说了,骂了,没指你名,没道你姓,你又能把他咋着了?你是干着急没咒念。
赵国强把气咽到肚子里,他想,谁叫咱当村干部呢。当村干部就得出以公心把工作干好。他想开了,心气也就顺当了,他心平气和地对李大嘴说:“你也不必说这些含糊不清的话。你要是知道我有啥腐败啦受贿啦等等问题,你就只管说。反腐败嘛,你说了,就是功臣。我赵国强要是被你说着一点,我就服你,立刻把这支书给旁人干。我敢说这话,你敢把你知道的事当着大伙的面说出来吗?”
李大嘴巴唧巴唧大嘴:“反正……反正你们肯定有猫腻,肯定有……”
赵国强说:“我说你有猫腻,你服不?”
李大嘴说:“我一个老百姓,我有啥猫腻!笑话。”
暗影里有人说:“你跟你小姨子就有猫腻,你承认不!”
众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几支烟花在头上炸开,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照亮了这些丰衣足食同时又浮躁不安渴望大富大贵的人们的脸。
终于,众人散去。钱家大院门前安静下来。院内楼里,钱满天能坐起来了,他让玉芬赶紧给赵国强准备饭菜。赵国强要走,钱满天坚决不让,说两顿饭,都折腾到小半夜了,都饿了,而且,还要等柱子的电话。赵国强想想,也就答应了。柱子的电话打来了,说已经找着孙书记,孙书记表示一定尽快找着金镇长。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玉芬给兄弟做饭,格外上心。加上厨房里不缺好东西,很快,她就弄了四个热菜。还有一大盘五香熟牛肉。这肉是玉琴家的。孙二柱在外耍钱输了想赖账,人家要收拾他、是钱满天替他给了钱。玉琴来还钱,满天不要,后来玉琴就给送来几十斤牛肉,玉芬把这些肉都给煮熟了,顿顿切两大盘子,正好能挡住这么多张嘴的一阵猛嚼,要是一上来就是好嚼好咽的,你上一盘就给你扫光一盘,让你着急。
几个菜往二楼一端,钱满天精神一振站起来,从橱子里拿出了好酒,拍着桌子说:“我今天心脏不好受,可能跟早晨喝酒有关系!要不然,二十万块钱,不至于把我急成这样。”
钱满地乐了,赶紧说:“是啊,大哥是经过大世面的人,我说也不会因为那点钱急出心脏病来。”
玉芬说:“这一阵你的酒喝得也太勤了,早晨还喝,一点饭也吃不下去,可不就爱坐毛病。”
赵国强心里想,这个钱满天可真会做戏,明明心疼那些钱,这会儿难劲过去了,又要脸面了。他吃了口菜说:“我二姐的手艺见长呀,这菜炒得挺够味儿。”
钱满地说:“这是沾了你的光,我们才能吃上这菜。平时都是熬大菜,嚼牛肉,我觉得这些日子一到晚上眼睛就亮,有点狼的感觉了。”
玉芬说:“要不是我兄弟来,你还是嚼牛肉吧。这么多人,你还想吃啥细菜?我也忙不过来呀。”
钱满地说:“我说雇个帮手,你不干嘛。”
玉芬说:“你哥不让。”
钱满天吃了一口菜说:“不是不让,是不敢。院里院外干活的人,干完给钱就走了。雇个做饭的,整天和咱们在一起,摸清了咱的细底,你知道会出啥事。”
钱满地说:“也是。明抢的、暗偷的、绑票的,不防着点不中啊。”
赵国强乐了:“看来还是穷人省心,睡觉都不用关门。”
钱满天说:“真叫你说对了。有时候我就想。过去穷时也怪好的,只要把肚子吃饱,旁的啥事也用不着操心了。现在哪成,睡觉都得睁一只眼,睡着了脑子还都是买来卖会讨论要钱的事……”
钱满地说:“我还净做让人拿着刀子追的梦。想跑又跑不动,使劲喊也没人救,眼瞅手里的提包让人给抱走了。”
赵国强喝了一口酒:“我就没做过这种梦,我一梦就梦见找哪个部门盖章,人家不给盖,急得光给人家说好话。”
玉芬在一旁说:“国强,你吃菜,少喝酒。”
钱满天抓起酒瓶闻闻:“这茅台,搁了好几年了。国强呀,兄弟,那天咱俩在小旅馆里干了一架……想起来,怪好笑的。一家人,这些年,好也好不到哪去,打又打不臭到哪,你说这可是咋回事呢……”
赵国强说:“说不好。我得快点吃,要不,老爷子该惦记我了。”
玉芬说:“没事,我给爹打电话了,爹已经睡下了。”
赵国强说:“那我也得快点回去,要不天太晚了。”
钱满河说:“你回去,不也是自己一个人睡。听说人家给你介绍一个叫张小梅的,我认识她,挺漂亮的。”
玉芬说:“光漂亮就行啦?我兄弟得找个有文化的,模样又好的。”
钱满天问:“真的,你到底咋想的?这个中意不?别总一个人打光棍了,都九十年代了,思想放开点吧。”
赵国强不愿意谈这事。这几天,孙万友和冯三仙跟魔症了似的,整天领着张小梅找赵国强。那个张小梅更厉害,说当着镇长和众人的面,咱都把话说开了,我也看中你啦,你就得认账了。赵国强说我也没表态呀,我还得琢磨琢磨。张小梅说放着我这么个大活人在眼前,你还琢磨啥,外面这点东西你都看着了,剩下的就是里面的了,那就得真刀真枪试巴一回,有啥问题你还可以后悔,我保证不告你强奸。赵国强一听差点跳窗户外头去,说你这是搞对象吗?换个胆小的还不得让你给吓跑。冯三仙说我看你就够胆小的了。谁叫你犹犹豫豫磨磨唧唧,她是让你给急的。孙万友求赵国强说支书呀你行行好吧,你要是不成这门子亲,冯三仙也不答应我,看在我参加革命多年,到老了需要有个老伴这个起码的要求,你就娶了张小梅吧,要是乐意;咱俩同一天办喜事,一老一少,新事新办,酒席的钱都由我出……
“他们简直是强迫婚姻。”赵国强喝了几盅酒,话也勾出来,他说:“不是我挑剔,也不是咱思想不解放。桂芝走了也小两年了,我估摸着,她要是在地下惦着我,恐怕最惦的是我的日子。这个张小梅,明摆的是个喜欢场面的人,她到咱家,肯定呆不住,就是呆住了,也肯定不会做啥,弄不好还得让我们爷俩伺候她,那都是很可能的事……”
钱满天点点头,跟玉芬说:“你们去打听打听嘛,省得娶到家露了相,又不能像雇人干活说退就退,麻烦。”
钱满地说:“现在往外嫁姑娘或媳妇,你打听不出真话,都说这个好那个好,非得本村本乡,有人日常跟她在一起,才能品出来她是咋回事。”
玉芬说:“要不然,我想法请她到咱家帮几天工,咱品品她。”
赵国强乐了:“你们最好长年用她,省着她一个劲缠我。”
钱满天说:“也罢,我也没啥可报答你的,让这张小梅在我这呆几天,她要是块好材料呢,我替她出份嫁妆,也让这婚事隆重点。”
钱满河说:“就这么办,明天我去找冯三仙,一说准行。”
赵国强说:“你们愿意雇就雇,跟我没关系。”
玉芬说:“你放心吧,不会先说这事的。反正这里也正需要人手。”
钱满天说:“对,过年了,就是雇人再不放心,也得雇,要不就得把你累坏啦。”
钱满天心情挺高兴,身上也觉得轻松不少,他感慨地说:“你们赵家真是人才辈出呀,三将村这点福分,恨不得都让你们给占了。我们姓钱的,从姓上就眼光不远,一生下来就奔钱使劲,闹归其,还是守不住钱呀……”
钱满地说:“也不见得,大哥您不是带着我们挣了这么多钱吗。”
钱满天说:“这是眼下,你往后瞅,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将村的富户,就不见得是咱们钱家了……为啥?很清楚,富人家的孩子,肯定是一代不如一代,往好里长的少,败家的多,不信你们就瞅着……”
赵国强说:“不至于的,你们兄弟几个都是榜样,下一辈跟你们学,也错不了。”
钱满天嘿嘿笑:“错不了?恐怕错就错在我们身上……”
屋门哗啦被推开,玉玲和高翠莲进来。高翠莲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大哥,又少了五万……”
钱满天嘴里的莱卡在嗓子里,好一阵才咽下去,喘口气问:“咋回事?”
玉玲说:“连着核了三次,钱和账差二十五万。”
钱满地跳过去问高翠莲:“你又借给谁没有?”
高翠莲说:“小秋想跟我借来着,我没借。”
钱满地喊:“后来呢?”
高翠莲说:“后来我撒尿去,让她替我看着钱。”
钱满天说:“叫梁小秋来。”
高翠莲说:“她回娘家了。”
钱满天指着窗外:“快去追!天呀!你们要气死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