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正戗戗到这儿,赵国民无意中过来了。几个人把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李广田说:“国强不愿意给你添麻烦,现在没办法了,只好求您了。”
赵国民一听是用电上的事,就想起县里欠的电费,心里就怵头,但在这些人面前不能露出来,他就说:“这事好说,交给我吧,你们要么去我家吃饭,要么买些东西,回家准备过年。”
柱子咧开大嘴笑:“不吃饭,买东西回家过年要紧!”
李广田说:“是啊,大年根子事不少呢。”
玉玲说:“我心里火烧火燎的,我怕咱爹又犯喘病。”
赵国民说:“那就快回去吧。别在这耽误了。”
大家就看赵国强,他问国民:“你给办,好是好,得啥时能办成?”
赵国民笑了:“抓紧呗,啥时间我可不敢打保票。”
赵国强说:“那好吧,我们走。”
赵国民说:“临走上我家去一趟,我给爹捎点东西。”
由于赵国民的出现,大家的心里似乎一下子都轻松了不少,于是便上街买东西,约好中午在旅馆见面,下午一起回三将。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路两旁摆满了各种商品。赵国强独自一个人在摊点前慢慢走。他想买点啥。买点啥呢?他想给爹买个玉石烟袋嘴。爹抽了一辈子烟,即便这几年一到冬天就犯喘,他也扔不下他那个烟袋。爹的烟袋早先有个白玉烟嘴,咬得年头多了,竟磨成秃头儿。这些年日子好了,大家都抽香烟,爹手里也有整条子的烟,但他就是不爱抽,他要抽自己亲手种的烟叶子,不上化肥,不打农药,他说那烟叶子晒干了没邪味儿,抽到肚子里舒服。
摊上果然就有卖烟袋嘴的。他拣了一个绿绿的像翡翠的,问问价钱,蛮贵的。他刚要掏钱,旁边一个女的说:“和我这个一块算了。”
赵国强扭头一看,是高秀红。她手里拿着一只大烟斗,红桃木的颜色,有机玻璃的嘴儿。高秀红朝赵国强笑笑说:“我也给我爹买一个。”
赵国强奇怪:“没见你爹他抽烟斗呀?”
高秀红说:“在家里有时也抽。”
赵国强掏出钱来说:“咋能让你花钱呢……”
高秀红说:“瞧不起我,算我孝敬大伯的,还不行吗……”
赵国强像有啥东西噎在嗓子眼里,他想了想说:“还是我买合适。”
高秀红听出这里的意思,她瞥了一眼身旁,见都是陌生人,便鼓足勇气问:“为啥我就不合适呢?”
赵国强反倒被她的话问得发蒙,他攥着烟袋锅想:“是啊,你咋就不合适呢?”
高秀红没有等出赵国强的话。
赵国强一个人往前走了。他不糊涂,他看出这个高秀红的心思。自打五年前黄小凤拦钱满天的车那天,赵国强就发现高秀红对自己是有好感的。后来听说李广田和喜子都挺不待见她,不给她好脸。高秀红一怒之下提出离婚,把他们爷俩的势头给压下去了,赶紧给高秀红说好话。因为村里人对高秀红也有评价,说她嫁给喜子是明显的亏了,当初就因为喜子有个当支书的爹,现在广田啥也不是了,高秀红兴许就要跳槽了。可奇怪的是,高秀红干打雷不下雨,跟喜子闹了几口,就是不动真格的去离婚。有人就说她这边有相好的,舍不得离开三将。赵国强本来就不是沾花惹草的人,平时村里的姑娘媳妇谁跟他逗,他都躲着,更何况高秀红是原来支书的儿媳妇,不招惹广田心里还存着别扭劲,要是招惹了,那不是自己吃饱撑的找麻烦吗。所以,赵国强一直对高秀红不冷不热,心里甚至有点怵头这个女人。当桂芝病故后,赵国强曾有不再娶的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赵国强和许多说过这种话的男人一样,慢慢地也就恢复了常态,对旁人提亲从反感、拒绝,到可以听一听、想一想。国强也是觉得偌大一个家,没有一个女人,实在是不像个家的样子。老爷子需要伺候,自己也需要有人给烧个火做个饭。孩子一个上了大学落在外面,一个念高中,隔一段时间都要回来,家里咋也该有点热乎气呀。国强不求再找的女人是啥年轻漂亮模样的,只求贤惠勤快事少的。他体会到,自己当村干部本来事就多,回到家里就想图个清静,万一找个女人事特别多,张家长李家短磨磨唧唧没完没了,自己非烦了不可,那就没个过到一堆儿去。有了这心思,赵国强偶尔夜里睡不着也胡思乱想,把自己认识的女人排排队,排着排着,他忽然朝自己脑袋打了两巴掌--咋排的净是人家男人活得好好的老婆!是不是你要起邪心呀!想来想去,赵国强断定自己肯定得再娶个结过婚的女人。恍惚之间他却想到了高秀红,但也就是想一下而已。
街市上的东西极为丰富,赵国强却不知道再买点啥好。走着走着他突然看到一个角落里有个很不起眼的小摊,是个老女人在卖烧纸和冥票。若是在往常,他决不愿多看一眼,可现在他的心却动了。他想起了桂芝,那个苦命的女人,跟着自己受累受苦,好东西没吃着,好衣服没穿着,全为旁人操心出力啦。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给媳妇买?”老人问。
“你咋知道?”赵国强吃了一惊。
“瞅你衣服领子这么脏,准没错。”老人很肯定地说。
赵国强苦笑,心里说她可真敢猜,衣眼领子脏是这几天跑的。转念又想,人家说得也有道理,若是桂芝在,肯定会给自己多带一件内衣。
老人说:“过年了,多烧点,心里踏实。”
赵国强说:“那边真能收到?”
老人说:“咋会收不到呢,阳间阴间都是一样的,那边不比咱这落后,咱这才有电报电话,人家早就腾云驾雾,比车快多了。”
赵国强问:“您这是从哪知道的?”
老人说:“我老啦,五个儿子,没人管,我想早点去那边。去啦,人家不收,又给我打发回来了。”
赵国强看老人身边放着一个硬邦邦的馒头,他的鼻子有点发酸:“咋五个儿子没人管?你不去告他们?”
老人说:“告啦,也判啦,还是没人管,算啦,反正我已经在阴间挂了号了,死了有地方去,我也就不惦着啥了。”
赵国强问:“您老家在哪儿呀?”
老人说:“你甭管我,你心善,我看出来啦。你有好报呀,还能娶一房好媳妇呀。可惜,孩子不能再生啦。”
赵国强乐了:“您还会算卦呀……”
老人也乐了:“算不准。计划生育,不让生呀。要是早计划生育多好,我也不养这五个,多了互相攀,就养一个,兴许还孝敬。”
赵国强摸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递给老人:“回家吧,大冷天的。要不,到饭馆里喝口热汤。”
老人看看那票子,又递了回来:“买不了这些钱呀。烧个心愿,有十块钱够了,烧多了,再燎了荒,挨罚。”
赵国强心里说这老太太啥都明白,连上坟不让烧纸的新规定都知道。他猫腰拿了几张纸钱,扭头就走进茫茫人流中……
高秀红躲在一旁看得真真切切。她想追过去,说几句安慰的话,可又没有了勇气……自己是啥样的人?桂芝虽然走了,有那么多人要给国强说媒,比一比、看一看,那些女的条件不赖呢,可国强却没个回音,他到底心里想的啥?他想找一个啥标准的女人呢……
“躲开!站在路上发什么愣呀!”
一个男人粗野地喊。喊谁呢?高秀红回头一看,一辆汽车的脑袋已经轻轻顶着自己的腰。司机瞪着眼珠子,把头探出车窗在喊。
高秀红麻溜向旁边走了两步。
突然,她发现这车的前面有四个环。这不是电力局于局长坐的那辆高级车吗?没错,黑色的,亮锃锃连在一起的四个铁环。
路上人多,车开得很慢,高秀红连忙朝车内瞅,后排座上有一个很胖的中年男子。天呀!这是那于大肚子,没错!
她再也没空儿想别的了,猛地就朝车前跑去。司机猛地把车停下,跳出车喊:“你找死呀!”
高秀红张嘴就说:“你碰了我。”
司机急了:“碰你哪啦?”
高秀红捂着腰:“就这,腰!”
司机更急了:“碰着你,你还能跑?”
高秀红说:“兔子挨了枪子,还蹿几下子呢!”
司机说:“我看你是没事找事,是不是过年没钱买东西,想讹几个钱花!”
高秀红说:“放屁!我再缺钱花也不会撞你的车。你撞了我,你今天就甭想走……”她心里把事情想明白了,机会难得,对不起你这开车的师傅啦,我就得把你们先粘上再说。
司机显然有些鲁,开这辆车,连警察都敬三分,先把道给让出来,今天咋碰上这么个乡下女人,明明没碰上她,硬说碰上了,活气死人啦!
坐在后面的于局长没动声色。车外已经围了一圈人看热闹,自己没法下去,下去说啥好呢。他索性把眼一闭,由司机自己去对付。他觉得这是小事一桩,就是真把人撞了,在这个地面上,也没人能把自己咋样了。
司机不理高秀红,转身进车里就发动车,他要甩开这个女的。围观的人明显地同情高秀红,对司机的举动很反感,但也没有谁敢出来说话,都默不作声地看着,看这个女人咋办。结果大概只有一个,撞就担了,算你倒霉。
高秀红火烈的性情终于被激起来,她想想这几天赵国强和大家的辛苦,想想因为电不足没有留下鲍老板使赵国强受埋怨,她不管不顾地奔向司机的车门,伸手去拉人。但车猛地就开动起来,司机伸出一只手猛推高秀红。高秀红抓不着人,双手使劲抓住车门,人就随着车一起走了。
场面很可怕,周围的人都惊叫起来。奥迪车身不及一人高,高秀红抓着车门子,两条腿就拖在地上。鞋掉了,袜子破了,裤脚破了,皮肉破了……这一回,她可真的受伤了。
四下的人们再也忍不住了,喊着“停车”,潮水般的围上去。说来也巧,路边有两个扛着摄像机的记者,正在拍卖年货的市场,一转身,就把那惊人的场面录了下来。
高秀红的脑子麻木了,她什么都不能想,只能使劲地把着那个车门子,车门子又很光滑,没有什么东西可抓。终于。她的手从车门上滑下来,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连她自己都听见脑袋碰地的咕咚一声。往下,她就啥也不知道了。
司机害怕了,把车停下。人群愤怒了,撇过鸡蛋和柿子。记者兴奋了,抓紧抢拍。于局长赶忙推开车门,想看看人摔得咋样,一眼就看见对着自己照的镜头。他顿时紧张起来。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谁成心整我……
“你们也太不像话啦!把人都抱死啦!”
“让他面对镜头,上焦点访谈!”
“对,让他曝光!”
司机被几个小伙子拽了出来,头上身上早已挨了拳脚。于局长上前去劝解,记者把麦克风送到他的嘴边。
“你的车拖着人走,你知道不?”
“我知道。不,我不知道,我在睡觉。”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让车停下?”
“我有急事……”
“你的急事比人命还重要吗?”
“这个……这是司机的事……”
……
在小旅馆里,玉玲把往回带的东西都收拾停当,就到登记的地方给黄小凤打个电话。黄小凤有将近半年没上班,她子宫里长了个瘤,开刀给切下去了。这阵子她可想开了,跟几年前的她大不一样,这阵子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气功上。气功使她心情舒畅,使她对周围任何事都看开了,自然,对她手术后身体的恢复极有益处。
玉玲在电话里说因为时间紧,就不过去了,先给嫂子您拜个早年,等到过年的时候,务必和大哥一起回家去。玉玲之所以主动打电话,原因很简单,当初黄小凤当工作队长从三将村狼狈撤出,回到县里丢了大面子,开始,她还不服气说走着瞧。等到九二年邓小平同志到南方视察讲话发表以后,黄小凤长叹一口气说惭愧呀,思想跟不上形势了,让年轻人干吧。从此就没使劲往官场上奔。打那以后,她也就再没回过三将村,包括国强的娘去世,虽然不是国民的亲娘,国民都回去了,可黄小凤就是不去,她说一想三将心脏就不好受,非让去,说不定跟着老太太一块发送了。对她不回来给老太太送葬,赵家老少自然都很生气,当时玉玲就埋怨国民说你也太惯着她啦。还是国强给圆的场,他说当初把嫂子伤得太厉害了,她不愿意来也情有可原,总算把事给压下了。前些日子才听说黄小凤动了啥手术,给国民打电话,国民说你们千万别来,你嫂子练什么百日功,特忌讳来人打扰,坏了她的气场。一听这话,谁也没来。眼下临走了,玉玲想起这档事,算计算计,估摸她那百日功该练完了,但还是不敢登门,便打个电话,目的也是想把关系弄好。黄小凤在电话里说功练得挺好,今年过年没准去三将看看。把玉玲给说愣了,心里说这是我那嫂子吗?动手术把什么零件给摘去了,变得这么通情达理。玉玲一激动说你是大嫂,家里的事你还得操心。黄小凤说操心的事我不管,我回去主要想练练九九归一大法,城里太乱,气场不好,找你哥的人又多,送礼的啦,要房子啦,俗气太重,影响我练功。玉玲听得似懂非懂,试探着问嫂子您是不是有点得道了。黄小凤说最近我正在辟谷,基本上不吃饭了……
这小旅馆只有这一部电话,旁边有两个人等得挺着急,玉玲赶忙又跟黄小凤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这时,李广田和柱子拎着东西回来,过一会国强也回来了。大家收拾利索了就等高秀红。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影,赵国强说:“我在街上见过她一面。”
李广田说:“我让她跟我一块走,一会儿就不见了,看这些东西把我累的。”
柱子说:“是不是找谁去了,买东西也不能买这么长时间。”
李广田叹口气:“找谁去,咱也干涉不着呀,现在都讲个人权利,我真担心,我家喜子,怕是扰不住这媳妇。”
柱子笑道:“那你这当公公的,就得多多掏钱,钱多了,就有感情啦。”
玉玲说:“净胡扯,你以为女的都图钱呀。也太小瞧人啦。”
柱子晃晃脑袋:“哟,忘了这还有一位不图钱财的。玉玲,不是我挑唆你,你不图钱财,我看得出来,可你为啥还在钱家呆着,不分出来单过?”
玉玲不知说啥好,瞅瞅柱子:“你说呢?”
李广田说:“我看还是合着有好处,是不是啊,玉玲?”
玉玲摇摇头:“有啥好处呀,乱七八糟,听说这阵子也很紧张,大有大的难处……”
赵国强说:“我刚才在报亭买了张报纸,你们看看这个……”他指着报纸上的一条消息说:“看‘果茶市场虽然火爆,一拥而上前景堪忧’……”
李广田说:“别听报上瞎嚷嚷,现在有多少卖多少,没问题。”
柱子嘿嘿笑着说:“这是别的饮料厂花钱让人登的吧,果茶要一统天下了,他们受不了啦。”
玉玲拿过报纸仔细地看了一遍说:“你们别嚷嚷,我哥说得有道理,你看人家这上面有数字呢,全国目前各类果茶厂有上千家,年产……”
赵国强说:“回头再看吧,咱们得好好研究研究。这么着,你们先回去,我在这再呆两天,我想再找有关部门请教请教,防止将来钱投进去,产量增加了市场上卖不出去了。”
李广田说:“我看你是太多虑了。钱满天信息灵不灵?他整天打电话淘弄消息,他不是照样上设备吗。”
赵国强说:“加小心没坏处,我还是在这果两天,兴许电力局那头还能有点动静。”
柱子说:“也好,我们先回去。”
李广田拍大腿:“这个高秀红,跑哪去啦!”
小旅馆门外呼哧呼哧跑过一个人,东张西望,忽然就跑进来,喊道:“你们几个人还在这聊天呀,都出了人命啦!”
是孙二柱。一脸惊慌的样子。
赵国强问:“出了啥事?”
孙二柱抹把汗:“高秀红!让车给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