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天上不下雪,地下不起风,真是邪了门啦,暖暖和和像个三月小阳春。青远县城的街上,无论是做生意的,还是采买年货的,都比往年要多上好几倍。几乎所有的商店都把货摆到阳光普照的街上,与个人的摊点展开了竞争,这里是赔本大甩卖,那边是春节大奉送,男女老少嘶哑着嗓子或举着喇叭,开兵见阵似的大喊。商品呢?吃的用的都跟小山似的堆着,仿佛卖主手里有聚宝盆,想要多少有多少。最热闹的是河套边的鞭炮市,有消息说县城也要学城市禁止放炮,县城的居民说过大年不放炮还有啥意思,多买点先放个过瘾,过这村没这店啦。从四下乡村来买东西的农民,则自豪地说还是乡下好吧,我们从大年三十一直放到正月十五,谁也不管。
身为县委书记的赵国民很难得的出现在街上。这日子口,除了开会,赵国民几乎无处可呆。家里、招待所、宾馆、饭店,到哪都有人等着他。没有办法,他到街上来,就说视察节日前的市场吧,人山人海的,兴许谁也找不见呢。赵国民在人群中走,忽然觉得怪好笑,这可真是“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市”呀,好不容易历尽艰难当了一任县太爷,没想到滋味儿也不好受,不得已还得钻到市场里躲一躲,也算是小隐一回吧。不隐不行,眼下这个季节,老百姓是忙活了一年,该盘算咋舒舒服服过个年,再谋划一下来年的日子。
和老百姓一样,当干部的这个时候也都有时间想想然后跑跑自己的前程。在乡镇工作的,都想着调县里来,或谋一个有权挣钱又多的官做,或过上比较舒适的城里生活。县直的干部忙了一年,也想借着大大小小的政绩再“进步”一下。这没啥不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要是都不想提拔,都稀啦晃当没有一点压力混日子,那这个地方的事业就少了很大一股子推动力。问题是僧多粥少,位子有限,想提拔的,还提拔不上来,一些占着坑不拉屎的,你还没法让他挪挪窝,一挪就闹地震,屁大的县城,亲戚连着亲戚,伤一个就伤一大片,你还蒙在鼓里不知咋回事。所以,根据以往的经验教训,赵国民每到腊月和正月,能不跟干部个别谈话就不谈,反正一谈就是个人的事,顺便还都要有所表示,这表示早已不是给几瓶酒两条烟的事,现在是给信封,牛皮纸信封,里面装钱,人家明讲,单位年终奖金,有您一份,您不要也没法退,都下账了,列招待费里了。是要还是不要,可真叫赵国民为难,他也曾在万般无奈之下,收过一两回,人家走后看看信封里,吓他一跳,最少的也是一千元,他心里说不犯事则已,犯了就是受贿罪呀,赶紧悬崖勒马吧。他跟黄小凤商量了,这县委书记也干有好几年了,再在这干下去,凶多吉少,还是见好就收能走快走吧。黄小凤很同意,并催国民抓紧办。于是,赵国民在多次与梁书记谈话时,提出自己年龄大了,想调到市里的想法。同时,他又托了一些老朋友,包括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帮自己运作一下。自然,运作也是需要一些钱物的,好在眼下跑项目都没有空手去的,偌大一个县,好几十万人,县委书记说给谁送点啥,还是不成问题的……
街上的人和车实在是太多了,车堵住了就鸣笛,于是耳朵里就全是喇叭声。赵国民心里说交警跑哪去了。拐过一个路口,他又看见鞭炮市场人快挤成一个蛋了,他不由地出了一头冷汗,暗道这要是炸了可是要出人命的。
朝身旁瞅瞅,秘书没在身边,他想起是自己没让秘书跟着。忽然,他摸摸口袋,硬东西是手机,他就走到墙根给交警队和工商局打电话。那边接电话的看来都很忙,电话里能听见互相喊分东西快去拿的声音,接电话的张嘴就喊:“太忙,没空儿!”咔哒就把电话放下了。
赵国民火冒三丈,打电话给县委办,张嘴就说:“我是赵国民。”
那边说:“有啥事快说,我不管你是啥民。”
赵国民差点骂娘,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县委书记赵国民!”
对方听明白了:“是,是赵书记呀,我这来上访的了,实在对不起,您有啥指示?”
赵国民知道他们不敢撒谎,这时候接待上访可是够挠头的,怪不得他们着急。赵国民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去市里省里特别是北京,务必要消化了。然后,又让他们通知交警队和工商局。
手机还没关,苏海峰和几个老同志把赵国民给围上了。苏海峰他们手里都拿着门球棍子,一个个脸晒得通红,运动员似的。苏海峰已经退了,但仍爱掺和事,经常组织老干部下去搞调研,回来就找赵国民要钱,给下面办事。按说应该支持,可县财政日子不好过,连工资都不能按时发,再额外用钱,赵国民是有那心没那力,所以,现在赵国民一见苏海峰就头疼。
苏海峰说:“赵书记你可真难找呀,一个人跑这自在来啦。”
赵国民说:“看看节日市场,您不是常说得多搞调研嘛,嘿嘿。”
苏海峰指着一旁的老同志说:“市场形势大好,不调研也坏不了。你得多去点困难多的地方。他们的医疗费到现在还没落实,你给发个话,让财政给解决了吧。”
赵国民瞅瞅这些老同志,心里也怪不好受的。人家都是建国前就参加革命,在这小县里一干就是一辈子,论职务最多是个局长(科级),退下来给个副县级待遇,偏偏又赶上财政紧张,该有的那点待遇也落实不到位,他想想说:“倒是研究过了,财政上要拿点钱,回头我再跟他们说说。”
苏海峰说:“有你这话,他们的心也就踏实了。”
其他的老同志也都说让你费心啦这一类客气话。
赵国民心里热乎乎的,觉得人家挺给自己面子的,要是粗脖子红脸给你几句,你不是也得干听着嘛。于是,他又表态式的说大家放心,我一定抓紧落实。老干部们愈发高兴,邀请他哪天有空去看看门球赛,赵国民点头答应。
众人拎着球棍子往前走,苏海峰突然转身回来,小声地问赵国民:“国民,听说你想离开这?有这事吗?”
赵国民一愣,反问道:“您听着啥啦?”
苏海峰说:“瞧瞧,是我问你,你倒反问起我来。你没把我放在眼里呀,看我不行啦。可别忘了当初,是谁推荐的你。”
赵国民脸上发烧。他心里明白,当初,原县委书记调走之后,本来轮不到赵国民头上,赵国民那时当上副书记了,可上面还有县长呢。但县长年轻,又是上面派来的某省领导的秘书,挺新潮的,又爱跳舞又爱打麻将,县里的本地干部就有点想法,不大愿意让他当一把手。苏海峰那时正走背字,没提拔上去,又赶上五十六一刀切,把他切到顾问那个位子上了,这一来倒好了,他无所求了,也就不怕啥了,背地里就联合一伙人捏咕这事。结果还就捏咕成了,一下子把赵国民推了上去。赵国民知道这是苏海峰出了力,不甚感激,日后果然对苏海峰格外敬重。老苏说要干个啥事,他都尽力成全。但毕竟时间如流水,几年过去了,赵国民也不能总是一个劲报苏海峰的恩呀,加上他萌生了离开此地的念头,旁的事想得就不那么周全了。
赵国民只好实话实说:“老书记,我是有调到市里的念头,可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所以,没跟您汇报……”
苏海峰脸上露出点笑容:“汇报可用不着……不过,我告诉你,我支持你走。你别学我,老了老了窝在这儿,趁着年轻,该走就走,在这干到天上去,也不过是个正处级。”
赵国民叹口气说:“想走也不是那么容易嘛,咱上面没人呀……”
苏海峰皱皱眉头:“没人?我给你出个主意,认识电力局的于大肚子吗?”
赵国民说:“是头年调来的于局长吗?”
苏海峰问:“你们熟不?”
赵国民说:“一般,开过几次会。人家是‘条条’上的,不买咱的账。听说于有靠山。”
苏海峰说:“那还用说,要害部门的头头,谁没点背景。知道不,于大肚子跟梁书记关系最好,是同学。”
赵国民心里格登动了一下。这情况他还真不知道。于这个人因为特胖,肚子鼓,背地里人们都称他于大肚子。这人挺牛气,几次会上跟县里较劲,非让县里把几年拖欠的电费还上,不然甭想保证用电。赵国民倒没跟他闹红脸,政府那边对于意见挺大,可又拿人家没法子。
又说了几句,苏海峰终于走了。剩下赵国民一个人,心里就跟手榴弹炸了食品店,不知道什么滋味,都乱到一块了。他想找个静地方好好想想,就往街边的工地走。工地的人都回家过年去了,这里变得很安静。前面有座施工半截的楼,赵国民就走了过去。刚拐过楼角,把他吓了一跳,好几个人蹲在墙根下正商量啥。他想这阵子社会治安不太好,我身边又没有个人,我得赶紧走。突然,那边有人说:“是国民大哥吧?”
赵国民回头一瞅,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是赵国强、柱子、李广田和玉玲、高秀红。赵国民问:“你们不在家准备过年,跑这来干啥?”
李广田上前拉住国民的手,眼泪都快淌下来了:“国民呀,我们真想去找你呀……”
赵国民说:“那咋不去找?”
赵国强摇摇头,轻声说:“不找你,是怕给你添麻烦呀。”
赵国民看国强脸色焦黄,身子愈发显得单薄了,他着急地问:“啥事?你倒是说呀。”
赵国强说:“电。”
赵国强带人在县里跑了好几天了。用李广田的话讲,跑得四处碰壁,跑得焦头烂额。柱子讲话就更粗了,柱子说:“操他娘的,现在办事比老爷们生孩子还难户赵国强虽没发牢骚,但他的疙瘩都结在心里了。
自打那日与钱家干了一架以后,鲍老板和魏大宝把两头的果茶厂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鲍老板先否了与村里合作的可能,说得非常明确,电力是生产的基础,你们的电量增加不上去,纵然有世界一流的设备,也没有效益;同时,鲍老板认为钱满天的厂子还处在半手工的状态,不具备与自己合作的基本条件。按说这一下子两头都扯齐了,闹了半天,谁也没干成。可事情突然出了转机,魏大宝与钱满天又谈了一次,达成了投资一百万,两年还本,五年利润四六分成,即鲍老板拿四,钱满天拿六这么一个协议,紧接着,鲍老板就同意签字,钱两次汇了过来。这一下子全村可就热闹了,说啥的都有,有说钱家使了花招儿,在酒里下了迷魂药,喝下去,稀里糊涂就跟着签字划押;有的说钱家把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金砖给人家做抵押,人家才同意;还有的说,是钱家使出美人计,高翠莲陪魏大宝陪了三天,把对方给征服了;更有甚者,说此事是赵家和钱家合起来搞的阴谋,赵国强在钱满天的厂里有股份,赵国强明争暗送,把好处给了钱家,也等于给了自己……
一时间三将村乱哄哄的,有点没了章法。偏偏这时冯三仙和金香从外村领个大姑娘来,就住在金香家。孙万友知道是咋回事,就跟人瞎嘞嘞显自己明白,村民便传出赵国强要娶媳妇的消息,又说聘礼有多少多少车,多少多少金银。这可坏了,人心一下子拴不住了,大家都说怪不得集体干不过个人,敢情村干部忙自己的事。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忽啦一下,前街两面的房子全变成了商店饭馆游艺屋,因电力不足而从厂里下来的人,全去搞经营了。
李广田因为参与了与钱家的争斗,腰板硬了不少,就去找赵国强,说这么下去可太可怕了,没人关心集体了。赵国强对这事倒没着急,他说这没啥不好的,前街那么长时间想把商业区搞起来也没搞成,这一下反倒成了,怪有意思的。李广田说那集体这头呢。赵国强说看来集体这头就得靠咱们村干部了,咱们甭想像过去嚷嚷一阵,然后指挥着群众干,到时候等着出成绩。新时期了,得有新路子,发展是硬道路,甭管哪种形式,搞上去就好,咱当干部的,也是其中一个战斗力,咱们去张罗电吧。
就这样,赵国强把村里事安排一下就带人出来了。本来,并没有让玉玲来,高秀红说她有一个娘家亲戚在电力局当股长,赵国强说那你就一块来帮帮忙。高秀红一来,玉玲说啥也要来,说自己有几个中学同学在县城工作,兴许也能用得上,于是也来了。临来时他们还做了一番准备,带了羊肉、蘑菇,还有果茶啥的,开着厂里的客货两用小车,就住进县城的一家小旅馆。住下后,玉玲说是不是去找大哥,李广田说有这么多东西,八成不用你大哥费心了,意思是一送礼事也就能成了。赵国强当时想起他上学时看过的一本小说,叫《创业史》,那里有梁生宝买稻种,写得挺感人的:梁生宝拿着互助组大家凑的钱,舍不得吃,舍不得住,喝面汤睡车站,那精神真能把读者眼泪勾下来。他说咱们虽然用不着像梁生宝那么舍不得花钱,但得学梁生宝为众人办事的那股子实在劲,不办成绝不回去见父老乡亲。大家都表示赞成,并研究分兵几路,连夜行动,送礼的送礼,找熟人的找熟人。赵国强和李广田通过高秀红的亲戚找于局长,可连着两天根本没见到人影。那位亲戚说他有事陪不起了,告诉他们你们就盯着他那辆车吧,奥迪,上面有四个环,全县眼下就这一辆。赵国强就在电力局门前等呀等,终于见到这车了,可车上只下来司机,进楼里转了一圈又开走了。赵国强有点心计,估摸着车在人就在,就朝着车去的方向去找,还真在一家宾馆门口找着了,转弯抹角一打听,于局长果然就住在这楼上的包间里。上去自报家门想见见面,人家有把门的,根本不让见,说有啥事你去局里找有关部门。赵国强说有关部门早去过多少趟,都说必须得听于局长的发话。人家说要想见于局长,明年正月十五以后再说吧。
柱子和玉玲也是扛着果茶拎着羊肉楼上楼下一通找,腿跑得(鼻句)酸,也没找着几个。
总而言之,赵国强此次是出师不利,前景渺茫。几个人今天转了一早上,毫无收获,又照例来到这个临时集合点会齐。商量下一步该咋办。李广田说难度太大,又临近过年,还是先回村再说。柱子说村里的一些事得回去张罗张罗。玉玲说都回去吧,过了年再想办法。高秀红说我随大流咋都行。
赵国强想了想,最后决定自己留下,其余人都回去。他要再坚持一下,不信连这位于局长的面都见不到。大家听了就劝他别较这个劲。李广田说你一个村干部,在人家眼里就跟大风刮下的树叶子一样,不把你当回事。玉玲说看你脸色挺不好的,把你一个人搁在这儿,我们可不放心。高秀红说要不我留在这帮支书,好歹我那亲戚能给通风报信。玉玲瞥她一眼,说你留在这不合适,你也不是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