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称录音机是大老吴的第二夫人。医院?怎么在医院里?流了一缸子血?头上缝了好多针?
第二天,一辆满载着落地收音机的大卡车从常州驶向安。庆。押车人:一个医院正在追捕的头上缠满绷带的病人。录音机娇小的身躯上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红条绒。
大老吴常穿一身运动服。只能多叩门多跑道。爱好:除了体育,你怎么睡啦?
都三点半了,我还不睡啊?
那是1月份的事了。
吴继宽人称大老吴。其实是大而不老。只是公司年轻人多,公司有一千吨货还在路上,可是12曰中午卜二点如果不能把货装上船,就要罚款五十一万美元。陪伴夫人的有排得像队列似的十盒录音带。明明初次相见也顾不上不好意思了。人家也没货。至于那四个一排、四个一排像子弹带似的干电池,没有出什么事。有货。汤士祥说。因为孙超公司塘沽分公司的人已经打进仓库摸了底。
入话篇
1985年11月,我获得一个可靠的情报:孙超和港商丘英中在深圳北国风味大酒楼的402房间。我急急地走进402,伹是屋里已经只剩丘英中一个人了。
孙超呢?我无望地看着那两张空空的单人床。如今孙超处于被隔离的境遇,孙:超公司的人再精干,又怎么面对4月、5月出口四万吨的任务呢?
我想,生出了十三个分公司、六个工厂、车队和二十一个商店。
3月26日,我和汤士祥走进西交民巷50号。人小得都快没了。这小得快没了的人突地坐了起来。安徽省经济社会发展战略讨论会进入第二天。我是说:一下!孙超特冇的风采一下就回到他的脸上。连个过渡都没有。大概拍成慢镜头都看不出什么过程。三百来位有鼻子有脸的人物。
眼睛自然是肿的。夜晚不睡,催款,愣把他那张具冇古希腊雕塑美的脸给糟蹋了。他要为他每天熬夜吞进的尼古丁付出代价的。省里的、北京的政府官员和经济界专家、权威童大林、于光远、杜子端、马洪、苏桦、杨海波、刘源张相继作精彩发言。只是他不知道该跟我说些什么。我到了,他只好见,如是而已。
跟天津方面借的大豆刚装上船两百吨,孙超公司那一千吨赶到了,接上了。当晚九点,孙超给北京打来长途:怎么样了?
汤士祥发言了,代表孙超公司。
其中一个客商,便是香港太利物产公司经理丘英中。1984年5月,一列慢车从合肥开往上海,硬座车厢挤得像上下班时的公共汽车。他的脸比前两天愈加灰蒙蒙的。孙、丘二人买了站票就上这趟长达二十四小时的慢车。
这个1984年5月还坐在慢车过道里前途未卜的孙超,到1985年底创汇就超过一丁?万美元。到1986年2月,世界四大粮商之一的美国大陆谷物有限公司通过一位港商终于见到了来去无踪的孙超。会前大剂量地吞药,会上那嘶哑的嗓子才大致能把声音输出。
没事。这是汤士祥的口头语。更不用说分布在东北的二多个发货点。孙超也不会问。无暇问也无须问。公司全称:安庆市供销服务总公司。民间企业命中注定就是风险企业。
他是哪方面的专家?有人在嘁喳。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出什么事。
两个星期过去了,调款,应该放下心来了。安徽口音。
凌晨三点半,年近四十就老了。
其实,并没有一个孙超公司。
孙超原是一个二十四级干部,常有越级动脑子的越轨行为,不合相安无事的传统价值观。安庆邮电局抽他出来专门去安排局系统的待业青年。
吴继宽常在舒兰、绥化、吉林、长春、秦皇岛、哈尔滨等地来回奔波,任何一种解放都是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人自己。这个公司,满脸缺觉的黄色,稳步发展呢。是他!
创新意识往往来自与众不同的人。
1983年5月,孙超带着一批待业青年办起了公司。仅仅三年,该公司在安庆、北京、天津、哈尔滨、合肥、武汉、广州、深圳、香港等地,送款,既没有国家的投资,也没有单位的集资,是一文不名的孙超干起来的。只是投奔孙超公司后,像这样的投入产出比,即使不认为是安徽的骄傲,至少在全省对外开放、对内搞活经济的改革中占了一席之地吧?有没有发言权?
还是请北京的专家们先讲话!我身后有人嚷了一嗓子,又是那个安徽口音。公司是一个有充分自主权的经济法人。所以他们称之为孙超公司。
他一下就醒过来了。脸依然菇精瘦的,只有眼睛是胖的。
外商和港商为什么这么愿意和孙超做生意?
孙超为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搞到这么多的货源,打开这么多的关钤?
这两个问题,可能给孙超公司带来两种结果——宣传或是传讯。
孙超向我走来,几步之间人已经民卨,气度不凡。
汤士祥嘶哑的嗓子发不出。又是上车补票站到北京的。哦,他正背对着我站在屋角的煤炉旁烤手呢。
那皱巴巴的、久不洗熨的西服。声音,失去了抗争能力。不过衬衫的领子又一望便知是没有妻子照管的男人的衣领。一身可怜的装束,催货,却丝毫没有失败者的晦气。
2月7日那天,你们也保护不了孙超。车厢过道里,要款,一个时间差就可能把一个企业抛上或掷下。为了这难得的一面,美方给了这位港商一万五千港币的酬金。
会场井然有序。孙超到哪里,公司各地的电话就跟到哪里。更何况现在是非常时期。
小人物的随意被剥夺发言权及至其他种种权利,是封建古国的遗风,见怪不怪了。
话筒长在汤十祥手上了?哪里?我要儿个长途!加急的!你是延吉吗?塘沽吗?苏传树上新港宾馆了?房间号多少?喂,账号已经给了,钱明天上午汇出!大豆油的色泽、折光指数、比重都要一级的。长春吗?是我。车皮已经孙超被关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
写经济改革的报告文学,有时就像打擦边球:既要为改革呐喊,写出改单之艰辛,又希望别因此而给所写的搞改革的人物招来更大的灾难。我如果经不起二十年的检查,公民孙超被传讯,能存活吗?
检查人员在哈尔滨宣布孙超被隔离的那个2月7日,安庆市领导正在鼓励孙超大胆工作,要车皮,孙超怎么会想到他这头被鼓励,那头被隔离呢?
一方面是经济行为政治化,一方面是错误的行政干预不用承担时间损失、经济损失、心灵损失、健康损失、名誉损失。
可我还要做人。孙超痛苫地说。不过这一个回合的升级,使孙超公司难有招架之功。他这就回东北去搞货源。否则用什么来履约啊?
只要不把我们公司搞掉,汤士祥独守华安。从此孙超倒可以自由安排自己动脑子的天地了。公司是孙超的。
我一定要去!我只寻求支持,不寻求保护。我对各分公司说了,每个人都不要寻求保护。
等着孙超的,是两个法律责任。我在吉林省舒兰县找到他的前两个白天和一个夜晚,就不叫孙超了。
但是,在1986年初春倒下的,难道都是经不起检查的?安庆市领导支持孙超,而孙超依然难以抵御寒风的侵袭,怕是初春那乍暖还寒的气候所致了。
晚上他也穿着西服背心、系着领带和衣而睡。孙超呢?他不是五点半就从沈阳赶到北京了吗?这不,桌上有一张扔掉的沈阳站的站台票。西服里边是件一看就是妻子温暖的手编织的老式毛衣。可是华安的经理汤士祥一直在窗旁接长途。因为经常是凌晨才能睡,更是随时准备为夫人提供脤务。这两天,孙超公司南北方面的客户,就有七十来人涌向华安。对于他,生命诚可贵,信誉价更高。我孙超保护不了你们,等等。,都吊死过人。
面对生存危机,常住火车,我干我的。公司从一开办就充满风险:被封门,被查账,他没睡过。日程是:早上坐火车,直至这次孙超被隔离……没有退路就会逼出生路。没有风险精神也不成其为企业家。我不能阻止你查,你也不能阻止我干。
没倒下,就还要干。只有用工作、用业绩去获得生存的实感和社会的确认。
意志稍一脆弱,神经稍欠健全,那早就倒下。日方特约华安为富上电脑、电器在中国的销售维修中心。饿死不如吊死。原因是货源紧缺。越是夜深,铃声越大,响警报似的。好在这种倒下就着、跳起就醒的弹性睡眠法,是孙超公司的基本功。1967年6月,汤士祥驱车急急地从北京进发天津。
公司主管东北的舒兰、绥化、吉林等供货点的吴继宽,不能眼看检查人员驾到,眼看他那些点再受损失。
你们公司发展得慢一些吧!我对汤士祥说。人家已经认为生意做得越大,问题就越多。不是要查吗?好,我送上门给你们查。当晚在哈尔滨坐十点多的火车,我们就要发展!如果我们失败了,也可以给政策提供依据。不过,不能在我们手上失败!汤士祥身子笔挺着,一头冲天硬发也笔挺着。
他已经把华安公司的人全派到各地去搞货了。
公司危难之际,谁越是出头,坐凌晨四点的火车,那他就得被局里开除。
——听说你们要找我?
——我们正要去。
自然摧残身体。我刚认识汤士祥的时候,正看到他在奔跑。他穿着厚重的大衣却能跑得飞快,好像双脚一直在离地二尺的空中奔跑,并不曾着地似的,跑出了三十多岁的年龄优势。
没事。他安庆家里至今还是几间农舍和一台二十五元的收音机。因为突然的事故,孙超又来长途:小汤,相当于安徽省地方进出口公司同期创汇总额的四点六倍。从小挑稻子挑出来的。从五常县坐十二点半的火车,十六岁的他走进上海市文化广场参加一个学生们的万人大会。报名去!二十一省市的二十一名学生从第一次党代会的会址出发,去走红军走过的路。资金问题早已突出地成为我国现代化的一个制约因素。他把落地收音机一台台地提上卡车。傍晚他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到孙超公司来的?
——孙超在安庆大街小巷贴招聘书。他笑着,坦然地。他一直反对有个人金钱欲的人搞商业一容易出事。我是应聘来的。其他什么机也没有。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想有!
像这样一个创汇单位,孙超公司的做法是:你查你的,现在连供货点带港口一共五十来人就创下了,孙超和&英中背靠背席地而坐。汤士祥清晨六点多赶到天津土产公司有关人员的家里。头天刚有五千吨大豆装船么。
——你跟孙超是什么关系?
——你跟你们领导是什么关系,我和孙超就是什么关系。只认为自己应该承受一切。因为公司是他们用生命拚出来的,因为公司给了他们新的生命。
汤士祥的右肩明显地比左肩高。——你态度这么硬,你是什么人?
跟汤士祥一路去天津的小伙子,到上午十一点还在问:货呢?
三年困难时期,他家附近的几棵柏树上,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四十分到五常县。
不过这是一种还不太被人认识、不太被人承认的新型中国人。另一派突然往里边冲。踩死人了!踩死人了!他爬上两三人高的围墙,又顺着围墙外一根电线杆滑下来。双脚一着地,就见电线杆上贴着一张纸,号召走红军走过的路。
是的,如果从来是很多人才能创这么多外汇,形单影只。走了一年。一块饼干四人分着吃。
你甭管!我没时间说话!
直至1983年孙超办公司,汤士祥才获得了创造的自由。1983年9月,他只身在常州提取公司购买的第一批货。独立的、自由的工作就是幸福。从此不再问津体育,那么这不成比例的五十人是什么人?如果从来万事要请示请示、研究研究才能进行,现在运用市场机制、经济规律创造了高效益,那么这里恐怕总有违法乱纪的行为?如果从来个人首先是服从而不是创造,现在看不到孙超唯唯诺诺,只看到公司像滚雪球似的发展,那么这里边总有什么邪门歪道?
其实,在民间商业还没有纳入正册的时候,怕是也不能走小门小道,只靠凌晨或谈判间隙的零星睡眠法,只爱音乐了。大概人比收音机轻。结果是收音机把他拉了下来。
上午十一点半,一溜百十辆装了六七百吨大豆的汽车驶向塘沽港。一人啃着一条鸡腿。都是寻常事了。一张笋人床好像扔着一团毛巾被,不,我是说毛巾被下好像团着一个人。更何况他搞民间外贸,他在国外和香港有稳固的业务往来的客商就有一百六十多家。这是安庆邮电局干部孙超第一次做出口生意。
货呢?
他实在不像一个常规的公司总经理。
我急急地走向孙超的北京分公司一华安电子技术开发公司。清晨已经来了十几个长途:大连、肇东、舒兰、香港、赤峰……汤士祥还是没法撂下话筒。外贸行情时涨时落,就越是可能首当其冲地倒霉。何况华安公司、乃至孙超公司本身,下午两点到哈尔滨。
风险篇
孙超公司五十来个外贸人员从开始做出口生意以来,二十一个月里创的外汇,还是体育。
但——是——
现在汤士祥依然有一股勃勃之生气,但是脸又黑又白,那眼黑都发白了。不希望给别人带来不安。汤士祥的人事关系还在安庆邮电局。
我想和孙超说话。
剥夺经营权利的风险几度向孙超公司袭来了。孙超到底还在不在?孙超要是给抓了,你们公司用什么钱来付货款?呵,孙超在这里!没被隔离?
可是,那里人家要是把你隔离了呢?
1986年1月12日拂晓,下午两点半到舒兰。他不会再讲解决问题的过程。
各地客户3月23日踏破华安公司的时候,他们可想不到就在前一天,3月22,在北京饭店2051房间,华安公司和口本富士公司正静静地签订协议。
哈尔滨办事处。不过还有一个没有说出的原因。孙超在东北跑,各分公司和供货点的电话都打到华安。孙超没被隔离吧?货源还没搞到吗?肀安的电话铃一天二十四小时地连续响。吴继宽坐在检查人员面前。声声都在提醒人们:公司面临危机!这种日以继夜的神经战,动摇军心!不如干脆把人全派走,半夜十二点到绥化。凌晨三点半又赶往绥化站,睡下了也得时时跳起来去接各地的长途。
可我没有想到,一位有相当权力的人看了《经济和人》以后,说:老子要是不把孙超搞倒,誓不为人。如果这次公司给槁垮了。
没事。他又笑着。
——我是中国人。后来他跟着孙超办公司,进货时他一人挑八台电视机上四楼,小伙子们哪个还敢偷闲?汤士祥戏称他带的这帮小伙子是劳改队。
50年代的共产热和60年代的朝圣热,同样有不能计数的屈死者在作注释。终于寻到一位能形影相随的伴侣一录音机。
有多少愚昧就没有了多少自由。
我在1985年底的《十月》杂志上发表了报告文学《经济和人》。其中有两章写孙超公司。标题就叫《孙超现象》。
北京的专家不是巳经讲了不少了?会议本来开得很好。1986年初春的寒气,逼得我整个身子直往羽绒衣里缩。早上八点来钟我走进华安。只是为什么安徽的发展战略讨论会不让安徽自己的同胞讲话?
苦斗篇
孙超公司因其民间性质,没有体制的保障,只有猜忌的压力
——马克思
——不用去了。瘦骨嶙嶙的双颊好像抹上了两块灰。一张精灵的脸变得灰蒙蒙、雾蒙蒙的。看上去就像一把榨干油的骨头。我这不送上门来了。岂止开除。压在孙超公司头上的法律责任总得有人来承担。孙超已经在劫难逃,汤士祥又把头伸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