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投不投标?既然有这机会,你连表现表现都不敢,你这王八犊子!
王方宇掉头骑上车走了。
晚上朋友又找到他家,也不吱声,只是抽烟。
方宇与他对着抽。
朋友抽完一支烟。
方宇又抽一支。
朋友还是抽烟。
方宇还是闷着头。
方宇,你要失去这个机会吗?
为什么要失去?我已经决定投标。
当晚方宇在旧缝纫机上铺开纸,准备写投标书。投标?当然,投标。凭他的志向加他的能力加改革开放的环境,他投标是当仁不让的。他从来最怕让他无所事事,或者本来可以干大事只他千小事。如今真的有事可千了,他若是不下,那他还是他自认为的那个他吗?可是,眼前这支笔是容易提得起来的吗?他如今当的那个小站站长兼铁公路运输公司经理,果然不够他干的。但他吃皇粮,拿俸禄,批线路,批车辆,常人谁不认为是美差?如果辞去现职去投标,万一不中标呢?而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他在八面通是个外来户。他甚至还无法判断这穆棱县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公开招标是大势所趋做个样子,还是动真格的。若是前者,就不存在平等竞争,他中标的希望就很小了。不,凭他的良知,凭他的才能,凭他的积蓄已久的弹跳力,凭他的百分之一百的实心实意,他感觉改革的浪潮要把他推到浪尖上了。如果他中不了标,天道不公那他也不后悔他的辞职。他即使本来没有辞职他都要辞职不干了。回老家种地去。
本来,去投标并不非要去辞职。投不中标还可以照样做原来的工作。但是,如果明知还有后退的路,那就太少压力了,就很难百分之地进入竞争的角色。不如先辞去职务再投标,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参军时第一次领到军帽,在帽里写上向前,向前,向前。以后每一次发新军帽,他都在帽里写上向前,向前,向前。目标既已选定,就向前走下左。风险是大的。不过吃鱼都有风险——卡了鱼刺怎么办?公开投标,表现自己,把人民给他的才干贡献出来。也不要求大家都理解他的表现。还是那句话:我就是我。干嘛要大家都理解?
王方宇从来希望说一句,顶一句。不该顶半句,更不可能顶一万句。改革就是改革,不是改名。这晚要写出投标书。明晨先去找主管部门领导提辞职要求。
第二天上午八点正,王方宇站在主管部门领导前: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名义,向交通局党委正式提出辞呈。辞去运输管理站站长和铁公路运输公司经理职务,投标承包穆棱县运输公司。我可不是开玩笑。既然这次是向社会公开招标,我就有权投标。我是下决心了,我要求辞去职务。
主管部门领导支持了方宇。但方宇人高马大,走路都招风。很快就在小镇上招来了风声。说他是给县运输公司撵出来的,这冋投标是为了出气,为了表现自己。说他要中标承包了,运输公司满院子都养上狐狸、貉子了,运输公司该发展养殖业了。
已是投标答辩的前夜。方宇带着家人上电影院看《红高粱》,真的是在小镇面前招摇过市,让大家看看王方宇的轻松自如。肴完电影出来,方宇心里在唱:方宇你大胆往前走,不回头。
1987年12月8,穆棱县运输公司停产一天。县政府在工人文化宫召开运输公司公开招标答辩大会。公司原班子的五个领导成员为投标的一方,是集体承包,坐右边。他们的竞争对手王方宁是投标另一方,坐左边。
上午巾集体承包的一方答辩,王方宇回避。他走出会场,紧缩了几天的神经突然松弛了下来,突然不知该干什么了。于是才想到络腮胡子有一庳米长了。他去理了发。又去买了一盒刮脸刀片。然后回到家里拿起一本小儿子买的《黑猫警长》。翻了两页,他好像听到自己的鼾声。睁眼一看,家里来了一屋不人。正冲他嚷:你还在这儿睡觉哪!上午答辩时走了快一半人。你倒好,睡了。下午谁听你的?
下午,他很精神地走上台。毕竞翻了两页闲书,毕竟睡了一觉。主持人征求他的意见:你答辩时,运输公司一方要不要回避?方宇说没有必要回避。答辩过程是互相学习的过程。
方宇肴到桌上有水。他掏出纸擦桌,细细地擦净了。再把他带的牛皮纸口袋打开,掏出材料齐齐地放桌上。再布局得当地摆上烟盒火柴。再端端正正地把麦克风摆到跟前。
这从容,这自信,虽一言未发,已把台下观众抓住了。在王方宇的慢动作中嗡嗡的台下鸦鹊无声。
一小时又四十五分钟后,投标书念完原先这儿那儿空落落的观众席,挤满了。不见睡觉看书唠嗑织毛衣的,甚至不见走动上厕所的。待答辩开始,?阵阵热烈的掌声,赢得走道、门口都挤满了不断涌入的人。主持人说:今天下午的会议,人数之多,秩序之好,情绪之热烈,是工人文化宫1985年竣以来的第一次。
当晚八点,有人上他家告知投标结果:王方宇中标。
泪水冲刷着方宇多年来抱负不得施展的郁闷。
然而,真正要实现抱负,一切还得从零开始。
然而,刚刚二十天后,12月28日,同一个王方宇又在林口县运输公司作投标答辩。林口县运输公司继穆棱县运输公司之耵,也公开向社会招标。方宇在林口工作过一年半,熟悉那儿的山山水水。熟悉了,就热爱了。27中午他赶到林县。县休改委的女同忐说:你是王经理?我是王方宇。你们县律师事务所的同志叫你立刻冋电话。
方宇聘请的律师叫他返囬穆棱县。是么,方宇承包穆棱县运输公司才二十天,又跨县跑林口去投标。方字说他完全有能力同时承包两个公司。你能不能用法律手段证明我不能承包两个公司?
28日早上八点正,王方宇准时出现在林口县运输公司投标答辩大会会场。他这次投标的竞争对手,正好是他的一位老战友。他掏出一张特意照好的彩色标准像,送给这位战友。那彩照上精精神神的人在说话:王方宇要到林口县来承包了。
这次方宇读投标书,台下掌声比在穆棱县更热烈。后排的观众站在凳子上为他鼓掌。
王方宇又一次中标。
往往有创造力的人,冲杀不止而不善于守。或许太善守的人难以下决心大冲大杀。好在有中锋就有后卫。穆棱县爱护这个刚刚中标冲杀出来的王方宇,说服他暂时不要一下子承包跨县的两个公司。
社会发达不发达最简单明了的标志
王方宇从1987年底承包到我去穆棱县的1990年7月,承包三十二个月,体重长了三十一斤。看来他承包这一个运输公司还是游刃有余。有余的精力积聚成有余的体重。方宇有什么诀窍?
经济改革就是要发展经济。经济的发展首先是人的发展。经济改革千头万绪,如果抓了每一个人的发展,其他就简化了,明了了。
社会的发达不发达,其实有一个最简单明了的标志:忽略人还是发展人。
1970年,二十六岁的王方宇随部队走进定州市城关镇。街头有人正挨打,耳朵都给踢出血了。不能打人!我打的是四类分子!解放军首长,我不是四类分子,是贫下中农!王方宇?一询问,无非这人说话比较直,给硬扣上一顶四类的帽子。他若不是念着他的一双女儿,早已饮下备好的一整瓶敌敌畏。方宇跟到他家一看,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小猫似的蜷缩着,取暖的火都没有。她们也是人,也是需要温暖、需要有点钱交学费买课本进学校的孩子!街上还有一个个扫街的、洒水的、糊大字报的畏畏缩缩的人。你们是干什么的?解放军首长,我是四类分子。解放军首长,我是四类分子。
一个个都猫着腰,低着头。快把头抬起来!你们每月开支多少?没有开支。没有开支怎么过日子?我们把配给的大米、白面卖掉,用卖得的钱买榆树皮压成面还买白薯面吃。你们,一共多少人?十二个。
王方宇对有关人士说,给这十二个人每人贷款两百元。让他们每人买一辆架子车,八十三元一辆。每人再买一头毛驴,三五十元一头。再让他们自己解决一个车篷,置点草料。再派一人也置一辆驴车带着他们,成立一个毛驴运输队,给砖瓦厂运砖。他们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五交大队,百分之十五交镇政府,他们自己还能剩百分之六十。大约每人合每月一百元到一百五十元的纯收入,这在那个大学生每月五十六元的年头,是商收入。
这支毛驴运输队为大队积累的钱,大队盖起了一个俱乐部。
当人们觉得王方宇为四类分子们想得那么周到时,说他胆儿真大。
当那些人不再赶毛驴,不再是四类,不再是什么分子而是和大家一样的人的时候,回过头来再想想那世道怎么能那样忽略人、摧残人,那胆儿也是真大,就不怕报应么?
成立毛驴运输队的十七年后,1987年12月10日,四十三岁的王方宇中标走进穆棱县运输公司。他还是老毛病:太重感情。可是他中标后面对的,近乎是感情纠葛。他原先工作的小站,那么多人哭着,因为方宇要走了。这边运输公司里,干部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因为王方宇要来。有的在哭,有的收拾抽歴,像国民党撤退前夜似的。总是以为王方宇一来,不会再用原领导班子和原领导班子重用的干部了。
原领导班子的书记叫李长生。方宇承包后组阁的书记,也叫李长生。后一个李长生就是前一个李长生。极黑的脸上,眼里反而显得色泽浅了。眼睛大得微微凹下去,蒙一层薄雾似的,眼神越发地柔和温暖。几道眼角纹把双眼拉向两鬓系在两鬂,又使眼光更加平直而坦诚。人说他身体不好,心跳每分钟只有五十下。我听说他在运输行业很内行的。他说:那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素质。我是为经理服务的。这时他的目光越发地直率。他说:我们是在辛酸中含泪组成的班子。一开始我们的组合不是很天真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不是很天真的。公司多少年的结构,让一个王方宇一次投标答辩全打乱重来。叫大家如何天真得了?而方宇重来时也明明有失误。王方宇以君子之心度众人之腹,宁被人负也决不负人,如此笃厚之人难免轻信。轻信本是人类最可原谅的缺点。这是正宗共产党人的祖上马克思的家训。但是作为一个经理,感情用事造成的失误就是整个企业的损失。王方宇每一次哪怕小小的失误后边,紧跟着的是敢孓承认错误,当即当众改正错误。发现用错了人,说拿下就拿下。人啊,哪怕往下拿半级也伤自尊。可是为企业运转起见,只好先拿下再做工作。尽管有两位是当初很支持方宇投标的老铁。于是有了朱元璋杀功臣之嫌。但是,一个人不断地开拓新事业、新视野、新天地的时候,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坚守原有的小圈子的。不断更新的事业需要不断更新的角色。现代管理一切都需要不断更迭:经营方式、产销战略、人物关系等,才能适应不断更迭的市场竞争和消费心理。方宇是黑土地上新生的具有现代观念的企业家。
李长生说企业以经济效益为中心,以厂长经理为中心。领导班子团结,他有很大的责任,而这是做好工作的前提。李长生见过有的企业书记、厂长的权力之争无尽无休。那些书记、厂长谁管谁的仗什么时候能打完?胜败什么时候能解决?他看到不少企业因为书记厂长之战分散精力,损害事业。他向有关部门提过一些关于如何解决书记厂长之战的建议。
李长生越是把自己降到服务经理、协助经理的地位,我越是觉得他之高洁。我想起方宇讲的,说长生很有水平,很能抓住根本。方宇被运输公司运出去之前,他和长生曾经吵得很凶。中标后方宇想想他俩的争吵都是为了工作。长生的每分钟心跳五十下的身体每天六点多就往公司赶,见精神,见品行。方宇对我讲:你知道长生这个人单纯到什么地步?长生十七岁那年还问他妈妈:小孩是从哪里生出来的?长生妈妈说:去一边儿!小大人问这个干什么?小孩是从苞米棒里掰出来的。
李长生,几道眼角纹把双眼系在两鬓,平直而坦诚,蒙着薄雾般的大眼睛柔和而温暖。无怪乎他们这个领导班子精诚而团结。
我初见公司副经理王永臣的时候,以为这是个毛头小伙子。他帮着提箱我也不客气了。因为箱里有书,太重,我也提不动。后来听人说及他正高烧多日不退,刚输了液。怪不得他的眼睛像两汪热水似的。心灵的热和体温的热。眼睛眨眨的,透着灵动感和青春感。再一问,竟有三十八岁了。
王永臣与李长生一样,也是原领导班子成员,以前也与王方宇隔着。他二十年来当过汽车公司学徒工、修理工、货车司机、客车司机、车队长、货运站长、生产副经理等。除了不善言辞,在运输行业有着全方位的能力。方宇一上任就找他:永,你看怎么办?我们是兄弟,捐弃前嫌,携手合作吧。只要我跨出公司大门,生产方面的事你都可以决策,你代我行使承包者权力。你可以先斩后奏,可以边斩边奏,可以只斩不奏。旁人本想安排王方宇一人一间办公室,方宇说他要和永臣合一间,正因为过去我们还有戏。永臣刚说同意出任王方宇的副经理,方宇即说那好,车已经准备好了,你现在就开车去处理事情吧。
王永臣开始新组建的运输公司领导班子的工作,只比王方宇晚了两个半小时。
方宇有意在一些会上把永臣推出去讲话,永臣脸红心跳。如今王永臣一讲几小时,抑扬顿挫。方宇说永臣的能力肯定能超过他,这样社会才能进步。
王永臣和李长生对方宇都有一个观察过程。不少承包人为了实现承包目标,拼设备,拼人力,拼财力,承包利税是完成了,企业元气也大伤了。永臣说他很快就发现方宇不是为了某种个人目的来过渡的。有一个职工出了交通事故后,因为躲债带了全家躲到某地一个看坝人的小屋里。这个职工本来早就离开了公司,王方宇也用不着管这公司以外的人。人家说方宇知道了这事至少可以假装不知道。但是方宇知道了,带了人找到那个看坝人小屋。那全家都睡在土炕上,一无所有。方宇从自己的承包利润中拿出五千元让他安家,又为他还了三千七百元的债,再给他安排好工作。
有一个道理很明白——承包实现的利润越多,承包人的利润分成越多。所以一般承包人不在固定资产上做文章。
方宇这个承包人在客运站铺了约九千平方米的水泥路面,花了近三十万。修理车辆又花了六十多万。我走进客运站。
宽敞明亮的大厅四周,沿墙全是商品柜台,可供出租。在这里候车正可以充分感受商品经济的多姿多彩。走进停车场,啊,天,这样的开阔洁净!像可以举行节日庆祝的广场,像可以举行万人舞会的露天舞场。真想不到一个县的运输公司有这样令人叹为观止心旷神怡的停车场。冲刷一新的大轿车排列整齐,每一辆车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一居室——车库。想到方宇承包两年半就在基建、大修、更新车辆上耗资一百五十多万,想到永臣讲方宇不搞短期行为而有长远打算,我不由激动地问方宇铺水泥路的投资问题,方宇一无表情,眼神散光,显然听不进我的问话,只淡淡地说水泥地铺了又不可能刨去,子孙后代都用得着。淡化得环顾左右而开始言他,使我的问兴也谈化得全无。于是想到开阔洁净的停车场如同方宇的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