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以后,1979年,王方宇复员后恰恰被派到这个林口运输公司当经理。当年宋队长手下运公粮的牛师傅、郭师傅、赵师傅们还没退休。他们问新来的经理是哪儿的人。方宇说是三道河子的。牛师傅他们说:知道知道,三道河子的小孩才淘气呢。我们运公粮,他们老堵我们的车队。方宇说:你们知道那是谁领头干的?师傅说三道河子的孩子么。方宇说就是他领头干的。师傅们大笑,说你一再堵我们公司的车队,如今还来当我们的经理?
王方宇在林口一年多,搞层层承包,承包到车到人,多劳多得,超额给奖,三年扭亏为盈,超过国家计划百分之十五。他培训司机,买新车,为职工买住房等等。80年代初省运输总公司的运输工作会议上,主持会议的总公司经理说:胆儿大来了没有?站起来让大家看看。从此省运输部门、交通部门的人一见王方宇,每每招呼:胆儿大来啦!
1981年7月王方宇被调到穆棱县运输公司。他建议公司…把手增开穆棱县八面通镇直达牡丹江市的班车。一把手说开这趟车有人坐吗?方宇想这趟车途经三十多个村庄,五个乡镇,在经济搞活的年代,必定有越来越多的乘客。找到地计划科长,要求他给公司一把手打电话,只说穆棱如果不开这条线,卜划科就叫牡丹江运输公司开,扩大客流。于是穆棱县运输公司开了这条直达班车,且很快增加到一大五个班次。公司也由原来的五条线路增加到直达鸡西等十二条线路。然后方宇又搞改革方案,写《公路运输旅客心理浅析》等,总有犯上作乱之嫌。直至1984年7月后,公司不少会都是在他外出时召开的。方宇明白。9月初他往黑龙江中医学院运四车西瓜,刚卸两车半,学院全楼着火。方宇只好把车开走。想到经济的损失,不如在归途上到离哈黑公路六公里的青冈买大蒜捎回八百通卖,青冈蒜便宜。谁知从青冈出来三公理时,遇上瓢泼雨。车陷入泥泞。找机车拖,拖一辆要二1?元。车队终于回到八面通,蒜已经冒热气了。王方宇好心痛。人要是背时,什么都不顺!他带上几个职工到客运站北边街头摆上蒜摊。他叉腿站着,大长胳膊扬着长长的蒜辫,高声大嗓地叫卖:卖大蒜喽!两元钱一辫!八面通的人谁不认得谁。方宇,你一个经理怎么卖开大蒜了?什么挣钱卖什么。利大大干,利小小干。卖大蒜卖大蒜!快来买大蒜!才两元钱一大辫!
不丢份,不屈才,不扭捏,不丧气,理直而气壮,志高而情长:卖——大——蒜——!
王方宇,农家子弟,又经过十六年的戎马生涯,却偏偏具有这样的商品意识。商品是天生的平等派。商品意识带来平等意识,很先进的意识。卖——大——蒜!
不久父亲去世,方宇赶回老家圆坟后回到八面通。一下火车,听有人在喊:王站长!王站长!虽然明明感到喊声冲着他来,明明感到声音似很熟悉,但自然不是喊他。这里的人都喊他王经理,哪里有什么王站长。王站长!喊声冲着他,追着他。他不禁回头一看,还真是喊自己。自己怎么是王站长?人说,王站长,你被调到县交通局运输管理站当站长了。
运输管理站?不就是收收运输管理费,收多少上交多少。他明白,运输公司趁他外出为爹圆坟,把他运出公司了。
运输管理站只有十三个人,局里已经有了一名站长,还叫他王方宇去干什么?上任这天,站里为他举行例行的欢迎会。桌上没有茶水,只有硬币厚的尘土。没人发言。终于某人站起来致词:共产党真有意思,这么个小站两个站长。我也不管谁当站长,谁他妈给我奖金多我就干活,谁他妈给我奖金少我就住院。完了。
冷场。
第二个人发言了。猫着腰,夹支烟:我说,王方宇来当站长,这是党的工作党安排,心领神会。
冷场。
终于有第三个人打破冷场,那是王方宇自己:我谈几点。第一,我做梦也没想上这个站给你们当站长。第二,我根本也没瞧得起这个站长职务。第三,我初来乍到,大家多指教。希望大家不要惊慌。原来干什么,现在还干什么,各就各位。
这第三条,王方宇是不客气了,吩咐工作了。那工作,不就是按车的吨位收收运输管理费?不识他,不用他,这一切像重荷一样压迫着他,把他的才智和精力压出很高的密度和浓度。他读书,读市场学、信息学、心理学、管理学、公关学、辩证法、哲学。他在全锊第一家为个体客车提供服务,包括售票、候车、检票、停车场、加油、修车、代交税款、代为提取现金等。他筹建铁公路联合运输公司,包括搬运、包装等等业务。货场不再积压货物。
然而无论他扩大多少业务,用他的话说,这个小站不够他千的。他被县运输公司运出,他早晚还要回到公司。到底怎样经营穆棱县运输公司,他要弄个明白弄个究竟。当年那个小五为了弄明白汽车砌了多少雪墙。
虽然,他还有一些难以想像的日常消耗。訾如:情感的消耗。
他说凡是不孝父母的一律不能提拔当干部
我在八面通采访,几乎我接触到的人都说:王方宇这人太重感情。有的作为优点讲。有的作为缺点讲。
1967年方宇随部队驻在河北定县,知道省工商局局长老纪手术时抽了三根肋骨。但老纪身为黑帮每天照样得背起粪筐捡粪抛粪。年底部队每人分得一筐苹果和一筐柑、桔。方宇捡了一大洗脸盆的柑、桔、苹果,悄悄端到老纪屋里。老纪吓得直摆手:小伙子,这要是让造反派查出来,你还得了?方宇说不怕的,查出来我就说是我送的。老纪说使不得,你的心我领了。方宇闷闷地把沉沉地洗脸盆端了回去。那一堆苹果、柑桔好似一个个全码在他心口。老纪是个老红军,和他讲过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方宇想想,又拿起一只柑、一只桔和一只苹果进了老纪的小屋。给老纪一只只去了皮,看他一只只吃完。把一堆果皮收起,揣走。如此,方宇每晚必去,必定为老纪拿去一只柑、一只桔和一只苹果,必定一只只去了皮必定看着老纪吃完,必定收拾起一堆果皮。直到方宇两筐空空。
我走进方宇空空的陋室,他现在的家。外屋中间是全家惟一的一只破沙发。老丈人坐在这张贵宾席上看十二寸的黑白电视。老丈人眼睛不行,电视机还不住地逗弄老人,突然闪动着图像跑了。里屋有一台兼当写字桌的旧缝纫机。大炕上的铺盖叫人看不出这是农家还是城市,是过去还是现在。冰箱彩电自然不会顾及这个家庭。倒是有一些书。古典文学方面就有《文言文实词例释》、《古文名段今译》、《文言虚词例解)、《占文百篇评点》、《古汉语常用词典》等等。墙角还有一袋高粱米。前几年,他家每月十天八天的得吃高粱米。今年才好过。听说有一回为买高粱米与粮店吵起来,一直吵到粮食局,粮店没有那么些可卖给他的高粱米。后来方宇干脆上部队买,部队有高粱,喂猪的。
实在因为方宇夫妻需要感情投资连同经济投资的人太多,小儿子从出生到六岁,非要拽着方字的耳朵入睡。至今十五岁了,身高一米七二,体重一百三十八斤,还要坐进他爸爸怀里,拽着他爸爸的耳朵。我说你爸爸常常外出,你想爸爸吗?他说想。方宇每次外出的头几大他总要给爸爸洗脚。他说:爸爸很亲我。今天我在街上碰到爸爸。他给我头了一只冰淇淋。
小儿子说起方宇对老丈人好,好吃的总留给老丈人。老人拉血尿床。方宇天天服侍。雨天背老人上厕。就是去冬老人得了肺气肿后,再不敢给他喝酒了。人老了,孩童一般任性,不知利害,不明深浅,对于不给酒喝是不高兴的。老丈人对我说:好闺女不如有个好姑爷,好儿子不如有个好媳妇。但我感觉得出内为不让喝酒就像孩子不让吃糖一样地总有些闹小性子。说话由着性子扭着劲儿。他说这年头兴火化,不让买棺材,其实不就是怕占地皮么。埋深点就可以了,别让拖拉机平了。唐宋元明淸以来,古人死多少?也没见占多少地。不让买棺材,结果怎么样?大兴安岭一场火灾,烧了多少木材?人说那火灾是天上掉下的一个火球引起的。天上怎么会掉火球呢?我想啊,那菇苏联打过来的。我们老搞计划生会。以后我们人少了,人家人多了,不就要打过来把我们占领了?
老丈人天天看那个看不清的黑白电视,想那些理不淸的奇想,终究是温饱而安适之后才有这样的余兴。
方宇有很多看得见看不见的感情支出。他妈妈住在他妹妹家。他一讲起1986年6月30日这个子,就流泪。这个子对他的剌激太人。他说:妈妈站着就坐地下把腿骨摔断了。方宇两口子支撑六口之家,二个孩子都在上学,如何能月月汇一笔钱给妈妈呢?方宇想起他在部队遍读的从种植业到养殖业的书。1988年6月2日,方宇在双城县得到一个信息,说是乌鸡卖价高。他在双城县开完会回到八面通是6月8日,到6月31日,他买来的五只与鸡就孵出三卜五只乌鸡。方宇又发现某家有四只小猫一样的小狐狸,二十厘米长的身子,二十厘米长的尾巴。他头用一面袋背回喂养,起了四个名字,叫毛毛、兰兰、虎子、黑子。叫哪只哪只应。六个月后这四只漂亮华贵的东北赤狐卖了大价钱。他听说貉子卖钱,可什么地方能买到貉子呢?1983年11月18口,他牛马市,心想农民会有戴貉壳帽的。有貉壳帽就可能追寻貉子的踪迹。果然发现了一顶貉壳帽。老大爷,您这帽子是什么皮的?貉壳的。什么地方买的?我们在山上抓的。可以为我买一只吗?可以,给多少钱一只?老大爷您要多少钱一只?你说你给多少钱一只?
几十人围了上来。王方宇看上去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怎么跑农人集中的牛马市讨价还价来了?尤其是从没见过要买貉子的。
价格议走。老大爷说你家在哪?方宇说他住八面通镇,消防队南边那一家就是。老大爷说行了,抓了貉子给你送去就是。
没到?周,前后送来了二十四只貉子。每只身长七八十厘米。王方宇的家里、院里,狐们、貉们、乌鸡们还有儿百只鹌鹑,又臭又臊,又跑又叫,吓得胆儿小的不敢走进他家。恐怕养狐养貉养乌鸡,方宇都是全县第一家。从1983年到1986年,他工作之余从事的家庭养殖,果真赚了不少钱孝顺父母。方宇很抱歉地对妻说,这笔钱就是没有用到你身上。所以高粱米没有少吃。
我听人说方宇最能唱《妈妈的吻》这首歌。我问他的妻他唱歌如何。妻笑:跟着感觉走么。
说及方宇的爸爸,他立时泪下。又说,又泪下。我初以为这里有什么爷亲蒙冤或是悲欢离合,不,没有这些。只是我爸可好了。我对爸爸感情可深了。我想我爸爸。完全是孩童的话,最简单明了也是最清纯真挚的话,越是深沉丰富的感情往往越是只需要最简白的语言,譬如:我爱你。1984年方宇他父亲住院后,方宇一个月没脱过衣服也没有换过衣服,早早晚晚守在父亲床边,抓住他的手。父亲也一直抓着他的手。眼看父亲故去了,把他从炕上抬到地下板子上,父亲却又睁开眼睛,说:方宇,我不死,我舍不得离开你。如此抬上抬下十七八次。最后一次,父亲说,方宇,松开手吧。我要走了。方宇手一松,父亲咽气了。
父亲死后两个来月,正是除夕夜。方宇见一白须老者,想起自己老父,顿觉凄然。急忙走上前搀扶老者。又见另一老人正要过沟,一猫腰背起老人走过沟去。世上老者皆是他父辈。镇上都说他是大孝子。某家大儿子正要打父亲,小儿子急忙找到王方宇。方宇蹬上自行车如踏上风火轮一般疾驶而去。方宇只见那为儿的竟把老父从屋里拽出。他给那不孝之子一记耳光,他那芭蕉扇似的大手把那逆子扇一跟斗。接着连连几下耳光打得逆子永志难忘。后来方宇知道他单位一干部推了母亲一个跟头,方宇在行政管理会上对此人好一顿批评。说你若再犯一次就从单位除名。说凡是不孝父母的一律不能提拔当干部。事后方宇找此人的母亲问她儿子现在怎样。母亲笑了,说方宇啊,他现在对我非常好。什么时候不好我就去告诉你。
方宇对我说:这世界上我就怕一个人。我说谁?他说:
爸爸。他说爸爸故去后他再无什么可惧的了。我又想起王方宇王胆儿大关于改革不是改名的语言和行动。
宁静的小镇上,有一个不安静的大个子穆棱县所在的八面通镇,总体是难以波及的小区域气候。山这边下雨,山那边天晴。山这边小苗苗青一片了。三十公里外的山那边小苗还都在七里。十多年前,人称八面通是一条街。瞅到头,六个警察俩岗楼。如今热闹富裕了,小镇多圈圈亲家,认识一个牵动一圈。我觉得这里的服务员大都笃厚,或许小镇子万人反相都有亲近感:就连文革时也没怎么太折腾。当时一派有人用铅笔刀去划另一派的大字报,另一派用手一挡,手让铅笔刀划出一丝血痕。这便是红色恐怖年代的惟一的流血事件了。有一次我故意问一个小伙子售货员:那盘子多少钱?小伙子看了看那盘子,说道我也不知道价钱,我也记不得。说完就坐下,把头尽可能埋在柜台下,驼鸟似地把头藏进两条胳臂里。好像这样就安全了,就再不会让我问他什么了。
我觉得他蛮有趣的。他没冇态度不好,只是懒得可爱。我每去东北常常不明为什么把一些赚钱的机会拱手让给外地人。镇上不少钉鞋的,大都是江浙人。镇上人嫌干这活丢份,又看不上赚的小钱。其实真是小钱江浙人这么从南到北离乡背井地跑来干吗?我问两名正给镇上盖房的扬州人。他们说他们每人除去吃饭,一月可挣四五百元。他们每年5月来八面通,10月回扬州。半年攒下一笔钱。明年5月再来,候鸟似的。
扬州候鸟使我想到人的勤快和懒散,也是由生存需求决定的。这里地肥资源多,街上鲜有争执。我走进县金城农贸市场,望着那琳琅斑斓的肉类区、熟食区、蔬菜区、水果区、口杂区、服装区等等,看那戴玛瑙项链的漂亮售货员,头上顶包手拎活鱼的朝鲜族姑娘,我面前如同铺开一张宽阔鲜活的水彩画。我掏出笔,记录我看到的。写字儿的小姐,你哪儿来的?有人快活地招呼我,是一位买熟肉的胖姑。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当地人。她说当地没有见过我这样的发式。
天!我这种几?年如一日的学生头她居然没见过。八面通真正的是个边陲小镇了。
宁静的小镇上,有一个不安分的大个子王方宇。
方宇在父亲去世三周年时,得去上坟。他跪在坟头哭着说:爹,你一直希望老儿了一进取。你要是九泉之下有灵,你助老儿不一臂之力,我一定要把县运输公司承包好。
如此哭着唠着,如同他爹临终前爷俩夜夜唠到后半夜。
当年把王方宇运出去的穆棱县运输公司公开向社会招标承包人。这事是方宇在路上听朋友说的。方宇不信。小镇上从来没有过公开招标这一说。
方宇,这事儿已经寅布了。天之内都可以报名投标。这个机会难得。建国以来没有过。
方宇不吱声。
方宇,你一直有抱负。这次招标不管是真是假,起码你可以显示显示你的水平。如果投标成了,你可以实施你的改革设想。如果只是走形式愚弄人,你也没什么可损失的。
方宇不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