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一位候选人开始了竞选演说。年轻的脸上先漾开两个深深的酒窝。酒窝里蓄着年轻的经验和年轻的优势:他人予我以希望,我将报答以真情。为此,我宣布我将尽力参加这次董事会的选举;为此,我决心迎接又一次人生的挑战;为此,我提出我的竞选号——请投我一票。我将为蛇口增添活力!
这就是我要找的蛇口房地产公司的经理周为民。几天后,选举结果出来了,选上的七名董事中,有四人才三十岁左右。一名就是他。不过在演讲答辩的现场,我真不知道他怎么来回答选民们的提问,或者说选民们的挑战:
蛇的房钱巳经高得出奇,现在又涨很多,你作为房地产公司经理有什么感想?
我突然有一种歪打正着的感觉——我来蛇口是采访住房改笮的,结果呢,跟随那被海水漂洗过的海风,探寻民主气氛、民主制度,莫名其妙地走进这个竞选会场来了。经济体制改革必然使与之相联的政治体制不能不改革,然后经济体制才能继续深入地改革。然后住房制度才能真正科学地、按经济规律改革。
六十八年前,1919年5月4日,热血青年们呼唤着民主和科学。五四青年们,请看看1987年5月4的蛇口!蛇口,社会主义民主的窗口!
问题是各地住房政策的决策者往往是旧有住房制度的受益者。是的,与职务挂着的利益越少越好。
一辆白色小面包开到招商大厦门口。司机下车关上车门向我走来。修长的身材,浅柔的衣着。年轻得近乎稚嫩,好像天天浸泡在汁水里似的。走路是轻曼的,说话是轻曼的,笑也是轻曼的,惟独两个酒窝是深执的。周为民!
他今天不巧有事,是不是先给我看一些有关房地产的资料?很好!不过,蛇口有特殊条件,工资高一些。是的,买房的前提是经济。但是我认为,只要下决心搞住宅商品化,哪儿都可以搞的。我也这么看。问题是各地住房政策的决策者,往往是旧有住房制度的受益者。是的,与职务挂着的利益越少越好!对!可惜像你这样年龄的人在内地主管房管局的太少了。你多大?我三十五岁,这里可没有房管局,这里只有房地产公司。过去我们一直没把房子、地皮作为商品。真是的,我都说惯房管局了!
说惯了,是因为习惯了房屋只是一个管理、分配的问题,而没意识到房屋需要经营、开发。于是又想到,我的头脑里每天还装有多少旧观念,乃至每天还有多少陈词滥调?如果我们像搞环境卫生那样,下决心打扫一下语言中的陈腐气,来个吾日三省吾身:今天讲的哪些话是陈词、是滥调、是套话、是重复已经重复了又重复再重复更重复的别人的语言。譬如排忧解难、一心扑在工作上当作一件大事来抓……同样的意思,不同人能不能冇不同的表达方式?走神了!
还有,蛇口的居民对这儿的住房制度改革满意吗?不满意。嫌贵。还有,你开车开多久了?两年了。这是我的驾驶执照。哦,我看看。嗳,执照上写着你是1953年生,你还没到生口,你是三十三岁么。你刚才怎么说三十五岁?
也许,人老了。多长一岁便感老之将至。人年轻,愿意加上几岁方显老成?
不成熟是创造的优势。
与其每月花八十四元租房,不如向银行贷款买房,分期付款。
我开始打听周为民其人。
周为民,移民,上海人。初看比实际年龄小十岁,像软包装的果汁。工作起来,寡言,又容易把他看得比实际年龄大十岁。他沉默,有时是因为他还没反应过来,但对方便以为他莫测高深了。
说话也是不紧不迫的。可是上搂时,连电梯每一层停一次都嫌慢,不愿让电梯主宰自己的速度。
上下楼只用两条长腿一步三级地轻跃上楼,欲与电梯试比快。
脸酒窝常驻,从不发火。但是他妻子说:他觉得他很和蔼可亲了,他不知道人都怕他。不过,他那公均搞意测验时,人人都写了心情舒畅。董事会候选人竞选那天,房地产公司一些职工下了班早寻地赶到竞选会场外等开门:我们是为我们的周经理来的。
他到深圳市郊的华侨城讲课,讲两个小时的房地产,全是数字也不用讲稿。不能说没有口才吧?但是在社交场合总不知把自己往哪里摆。只是站一边微微地笑着。所以在人群中很容易一下找到他——单个儿的他。
一个大孩子费劲地推一辆自行车上楼,周为民端起这辆车,给他扛上楼。他乐于助人但不介入小事,所以人们尽管说他好却又和他有点距离感。
文学、哲学、美学、物理学、电子学、经济学、历史学,什么书都读。又是蛇桥牌协会会长。我的业余爱好和小平同志保持一致。他笑着。不过这位清华大学毕业生,当年共青团十大的中央委员,真正投入的怕是政治经济。民主首先不是一种法律,而是一种意识。他说,怪不得他1985年初化名甄明伲写了那篇《向袁庚同志进一言》。
他到底是学什么的?无线电。哦,改行。中国现在搞房地产的,都是改行的。中国——新中国本来没有房地产。分配住宅成为国民财富再分配的一种形式。谁都想得到更多的再分配。住房越造越大,造价越来越高,和国民收入的剪刀差越来越人。结果楚,一方面缺住房,一方面盖大房。一方面缺资金,一方面造高标准的房。财富分配不均,任姓心中不平。周为民1985年接任房地产公司经理的时候,他的前任已经打开了房屋商品化的局而。自然是不完全的商品化。至今也不完全。如果那时候买房的优惠价是四百元一平方米,那么房产公司这四冇元的盖房贷款,按一月六厘六的利息,每平米每月的利息就是两元六角四分。一个单元得多少平米?所以现在的房租连借款利息都还不起!周为民在一个会刚说到这儿,有人站起来反驳他:你算错了。利息不是两元六是两角六。你错了一个小数点!其实这位好心人肖己怕是没算。而只是一种印象,一种没有利息概念的印象,总以为利息哪能这么高?
然而蛇工业局不是行政机构,而是一个企业。企业的本能是对利——利息、利润——极敏感的。生产周期越长,利息积累越高。企业的经济利益不允许蛇口继续那种赔本贴利的住房制度。更不用说今天的钱和昨天的钱不等值。
限制住房超标准问题,解决经济问题,最直接,最有效的就是经济手段,而不是行政措施。蛇口房地产公司根据不完仝商品化的情况,一年修订一次住宅租售办法,一年比一年更接近商品化。1986年的租金只有地区差价和楼层差价。1987年又规定面积差价,蛇口招商路的住宅,五十六平方米以下的每平方米一元,五十六平方米至七十平方米的,就是每平方米一点四元,七十平方米以上的,则需每平方米一点八元。租六十平米一个单元的,每月房租要八十四元。而1987年企业职工的购房价格相对降低。这样,与其花八十四元一月租房,不如向银行贷款买房,分期付款。至于买多大的房、买什么样级别的房,自然不能不首先考虑自己的经济实力。
为了尽快回笼资金,住宅的设计罔一出来,就寸以预售楼。1987年4月10日,招商路。商银行腾出一块地方给房地产公司预售将在1987年10月交付使用的新楼。银行便可以把住户买房的贷款(每人可贷款一万)直接划入房地产公司的账号。
一次付清多少,以后分儿年还,每月还多少,由住户说个数,签个合同,房地产公司月月上口收款。至于谁能买到什么样的房,4月16日晚上,由电脑排序。4月17日一早公布于榜。4月18日用户根据设计平面图去未来的新房址看看,便可定下房号。
蛇没有粮票、油票,什么都是议价的,内地的诸多暗贴在这里都成了明贴。物价高,工资高。蛇口人如果两每月收入五百元,那么用大约三分之一的钱还买房贷款,日子照样过得可以,到1986年底,蛇口出售职工宿舍十万零四千七百四十三平方米,回收一千九百五卜七点二三万元。有这样的资金回收,才可能大约每半年盖出一期新房。
我去房地产公司办公室找公司副经理王志宏。不巧正有一名小伙子找他磨房——都结婚这些口子了,还没房!以我这个内地人的眼光看,反正半年一期新房,够快的,很有盼头的。但是看惯了乍年一期新房的蛇口人,不仅不觉得快,而且觉得等不起。这位小伙子便在公司无望地磨。但是,除非实现住宅的完全商品化,房产公司才寸能回收全部资金,才可能造更多的住宅!我巴不得立刻商品化!王志宏向我苦笑着。
不过,那样的话,购房、租房不是更贵了,住户不是更有意见了?我又想起蛇口董事候选人答辩会上群众对周为民的提问?蛇口的房钱已经高得出奇,现在又涨很多,你有什么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