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锦梁对全厂有关千部们讲完二次分配的几点办法、几条方案、几个程序、几种问题之后,刘韶安又稳稳地讲话了。大意是,十三大开过了,政策明朗了。但政策如何具体化,是需要我们自己去做的。权力下放,哪个分厂早一点走,就多一些主动,就快一些发展。
我第一次看到刘韶安时,以为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在这个发展得野了的厂里,大概是个办公室人员。因为他不高,不壮,背难以察觉地有一点前倾。嗓音很低,神态沉稳。尤其是他那两道眉毛微微竖起,下巴上有一撮黑胡子——不,这是一种错觉,其实是一颗黑痣。但这种关于黑胡子的错觉,使我觉得他像戏曲里的老生。
后来很快就发现他的思维年轻化,他的胆量,他的超前,他把这个厂搅得贷款越背越大,工作越压越重,钞票越变越多,职工越来越聪明。
忽然想到之四:
忽然想到,如果我不认识服装厂的黎淑明,我会更百分之白?地赞成这个二次分配。现在我想到分厂长黎淑明,和利用星期天吃午饭时对她讲授经济法的谈国荣,真觉得中国的改革,分到他们身上的责任,太重。
那么刘韶安呢?他承担了怎样的责任,或许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就他而言,风险和利益,是太不对应了。
那么对于刘韶安这种具有超前意识的人——而不是超人——社会怎样对他们承担责任呢?
——政策不变。
私事有私事的位置
一位重量级的妇女一脚进一脚出地站在工厂接待室门口。眼睛重重地看着我这个陌生人。这个接待室,是十三大以后开的,使工厂领导和群众的协商对话制度化。每周四晚上,职工们来这里找值班厂领导谈公事、私事、隐私。
请进,请进!我赶紧说。她终于相信不用避讳我什么。
太姆(不)公平了!她重重地坐下,搁起一条腿,右手抱着左腿脖。
她的身体本来就有压倒优势。她那口白极了的牙,可以为任何牙膏做广告的牙,更是显示着健壮和力量。相比之下,接待她的苏书记,可怜见的了。苏书记左手臂搁在桌子上,两手的手指交叉着,只是微笑。偶尔笑开了,嘴也张不大,反而使下巴更光了,脸颊更瘪了。
她一边讲,一边拍打着腿脖子上的蚊子。苏书记虔诚地合掌听着。工人有这么个地方说说话,消消气,真好。不过苏书记巳是退休的人,白天照样上班不说,晚上还得在接待室尽厂领导的义务。可他明晨五点还要去湖南,为工厂招研究生。
不是1988年夏天毕业的研究生么?我问。
那也得早一点去联系。
又有一位穿粉红衣裙的细瘦姑娘进屋了,看看我,又招手要苏书记去屋外。
我看见窗外还站着一个穿大红衣服的姑娘,金耳环晃来晃去的,只见其人,不闻其声。
苏书记很快进屋了。什么事?我问。私人的事。
好,保护隐私。私事有私事的位置。
龙门阵
商品经济的发展将使社会如何地改观,实难预测。不过,当人们开始对话和沟通的时候,可别忘了给商品经济记一功。
兴达服装厂,是蔗化厂在番禺县开的又一家合资企业。番禺县有一百多家大大小小的服装厂。都是外销的。所以在当地已经很难招到工人了。兴达厂跑了四个省卜个县招工。培训后,技术好的提拔为辅导工。辅导工中脑子活的,又常有另谋高位的。哪里工资高往哪里走。兴达厂倒也开明,厂所属的兴华工业开发公司副经理谭家祥笑着:人往高处走么。有的工人出走后当车间主任了,还有人自己开起了服装厂。当然,兴达厂领导现在也有了一些措施,来吸引职工。
下面是兴达厂的两名外省工人的谈话实录。
王世容,四川泸州人,他说:我们四川人口多,土地少。我们这一批就来了七十六个人。劳务输出么,这里又能学到东西,又能挣钱。我们6月到这里的。第一月是实习,我拿到七十多元。这个月拿到二百元。当然高兴啦!
陈明春,从四川来的。但是初一看,完全是个广东仔,一身劳动布的牛仔服,讲话带拖音。我问他拿了多少,因为他已经当上辅导工了。他这这这了半天,低头笑着只是不答。那么,问他上个月拿多少工资,就可以推测他这个月的工资,他说:上个月?上个月拿了四百元。我都不好意思的啦——。
王世容:我们家乡的人还想来。
陈明春:想不想做服装厂老板?我想的当然要好得多啦——,他多少略带着羞涩地说。
来自四川的农村娃,闯进了一个敞开的世界里。
陈明舂,你是不是把你现在想的,说给你的父辈,你的世世代代日出而作的父辈们听听,他们会不会说:你说些啥子哟!你摆什么龙门阵啊!
忽然想到之五:
一罐健力宝,拱出一个三水县。一只电冰箱,抬起一个万宝厂。白云山有个制药厂,珠江畔有个啤酒厂。更不用说松下、雀巢、万宝路、柯尼卡……从长远看,企业占领市场,要靠拳头产品。
市头蔗化厂么,酒精虽好,原料不足。糖可能提高质量,但有它的不稳定性。电力,没有名牌电一说。家具,要成为名牌,有很大难度。如果发展电子产品,可电子市场在国际上从来很有垄断性。该厂正是一口一口地吞吃周围的土地。今年一口又吞下五百多亩。还要和邻近的村镇联营。中共十三大以后决定广东为全国改革试验区,市头堪成天时、地利俱佳的投资环境。
独缺拳头产品。
独缺人。
一个内转外销的人。
缺人。
刘韶安早在大会小会讲,要选派一个人去洛杉矶工作。此人必须懂外语、外交,会打字、电传,会做生意、开车,年龄在四十允岁以下。这种事早些公开化,免得漏掉哪位才子。
但是这次,群众只有议论没有推荐,组织部门只有调查没有发现——全厂打捞不出这么一个人选。
尽管厂里车轮大战地派这批几个人学开车,派那批几个人学管理,又派一些人学外语。但是,具备现代企业人才的某种基本功的,没有。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基本功。
厂里今年连要、带分、带买、代培,共增加了一百名大学生。1988、1989年,还得年年要一百。刘韶安要人事部门学学供销部门——当采购员,到各大学去找人才。
当然,并不指望这一百或更多一点的人就能顶上洛杉矶的那个空缺。
当我们焦虑地看到人才空缺的时候,那还只是将要显现的人才断层的前兆。
几十年对人的忽视!刘韶安有个叔叔在台湾。刘韶安的堂弟们、弟弟们申请入党十几年,都巳是在三中全会以后,乃至到去年,才能如愿。刘韶安虽然入了党,但是,50年代他失去了留学波兰的机会。60年代搞四清,他又被靠边,档案里写上他同情反革命。我怎么同情反革命?你叔叔去台湾,你为什么不反对?我那时才念小学,根本还没解放,我连共产党也没听说过,我知道什么?
刘韶安在对他的四清结论下写上胡说八道字批语。不过他也明白,并不是有哪个人要搞他,这是当时的政策。一些不想跟着胡说八道的人,从此就寡言了。前面讲到的那个主持过论承包方案的吴锦梁,就沉默了二十多年。也是从四清后开始的。刘韶安把他推到讲话第一?线上——企业管理办公室主任兼副总经济师,讲话还少得了——倒也没耗太多力气。开放的时代,是连精神带嘴巴一起开放。
我看到吴锦梁现在随身带着的速写本。等车、摆渡,出差到哪里,画到哪里。大概光用嘴说话还不够,还要用画来说。这么好的画,他本来可以使美术馆更加拥挤的。
当年没有机会。不过,中国美术界的这一损失,倒是市头蔗化厂的一个福气。
机会向着一个叫梁日华的人走去了。他插队回来,在工厂食堂卖饭票。难得开,一开口常常偏离轨道。一次他在小组会上发言,又开起无轨电车。正好刘韶安进来,坐在他身边。他偏激了。好像越是看到警察,越是要在叉道上高速行驶。有的人,一看领导来了,风向不对,激流勇退,掉头改变航向。这个梁口华,虽则偏激,倒是有分析头脑的。尤其是敢讲。更尤其是,不看风使舵。再了解一下他的工作,很有进取心。好,同意他的要求,送他脱产去念大专——经济管理、国际贸易。连续培养、观察三年,提拔为计划科科长、厂长助理。
常规印象里,厂长助理往往是容易和厂长取得一致意见的人,也容易帮助厂长偏离。
一个敢讲话的人,起码不是搞阴谋诡计的。考察干部,最要小心那些看场合讲话的人。看他会不会耍两面派。这样的人要是进了领导班,将来不得安宁。刘韶安说。
厂电要选派去洛杉矶的人,空着?,要选派一个去香港筹备办事处的人,梁作中选。要在香港跟班学行销管理,要为纤维板家具了解市场行情,要摸办公室电脑化的应用情况,要?个人干几样作,是我们的厂风。这次去港工作是具有挑战性的,这使我兴奋。我本来是个内向的人,但既然在外向型企业里作,就逼着我的性格也要变,工作也要变。
快下班了,这个内转外销的梁日华,还忙!明天,就去香港上任了。
超前意识和潜意识
市头蔗化厂从1986年开始,用公开讨论、无记名投票、民意测验等方法,让工人直接参加厂领导班子的调整。干部,上去容易下来难。怎么使不犯错误而不称职的人下得自如,这边的政治体制改革还未成型,我也难作超前文学。
刘韶安的超前意识,是在对经济现实、经济规律的判断上作出的。晚上我约他谈谈,他又跑了,又超前去筹奖金了。他钻进黑夜,塞进小车,找财神爷磨贷款去。你可别在车里瞌睡!妻子叮嘱他,这路上有过车祸,你也看着点公路。有什么情况也好灵活应付!
嗳。刘韶安答应着,睡了。来不及树立安全意识,潜意识就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