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几几了一番
首先认识的是宣传科的全体公民——一个全厂最高的姑娘和两个坚决不矮于她的男性。三个人加起来正好三百斤,或者说三百斤整。
宣传科三百斤中的一百斤,先带我去工厂食堂果腹。同桌的人对我说:结(这)希(是)几(子)鸡做的几(芝)麻鸡,几(脂)肪少。
我们和他们几几几了一番。笑过了,吃过了,然后心里就打鼓:番禺县的广东人多不会讲普通话,而我又不会广东话,怎么交流?进厂的时候还挺雄赳赳的,事情都怕落到实处。
看不见的手
清晨,太阳从地球边沿上探出半个大红脸,和我藏猫猫,后来我发现,她变得像个没人搭理的孩子,面孔苍白。今天我实在没工夫顾上她。我住的这个工厂招待所外边是脚手架。脚手架外边,是土堆、石堆、推土机、大卡车。再过去,是甘蔗田。现在是11月18日。很快这里甘蔗全部收割下来,很快推上机就会推进甘蔗田。这里又是一块新的土地,一个新的项目。事实上,这个厂拉拉杂杂的闹不清它同时在建多少项目。与其说是个工厂,不如说是个工地。能搞钱的就干。一位一百斤说。
这个厂叫广东省市头甘蔗化工厂。也就是糖厂。现代经济,越来越敏感地受国际经济环境的影响和经济地理的牵制。全世界的糖产量,远远超过世界市场的需求。所以糖价提不起来。我国又规定了人民生活必需的粮、糖等不能提价。政策一开放,权力一下放,广东蔗农可就不愿种那没有赚头的甘蔗了。改种蔬菜、鲜花,或者养鱼、养家禽,运往邻近的香港卖大钱。这里自有那只被亚当?斯密称之为看不见的手——市场机制——对农民随时进行点拨。
蔗源骤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市头蔗化厂的压榨机只开四十天。
现代市场变化快,谁也保不准哪个行业会不景气。糖厂亏得超前地意识到这个趋向,如今已经被它自己派生的和正在派生的各式企业遮盖了。如同一位干瘪老妇,处在她的髙大壮实的子子孙孙中。
头啖汤
人啊,少一点超前意识,便可以省却多少苦痛。1983年底,蔗化厂申请建纤维板厂——用蔗渣做纤维板。不过,国外也没有用草绿纤维做板的吧?不可能的吧。不要搞了吧。几千万的一个项目,如果失败了,责任非同一般。厂长刘韶安事后设身处地为别人想想,实在觉得,承担风险是只应该要求自己的。再想想,如果自己坐在上边,就没有顾虑?坐在厂里,每分钟都想发展自己的企业。坐在上边,就不能要求只为一个企业掉纱帽,洒心血。
当时刘韶安和厂里的一些执迷不悟者,好像要在资料堆里开掘出一个新世界。用蔗渣做的中档纤维板,国外早有。就是他们想做的髙档纤维板(即中密度纤维板),西德、瑞典和美国也巳经试验了几年。谁先生产,谁就在木材价格直线上升的国际市场独辟蹊径。
刘韶安对前来蔗化厂访问的泰国某集团公司总经理,也谈及他对纤维板的畅想。1984年4月,刘韶安随广东考察团去泰国访问。那位泰国经理说,他上次离开广东,即去瑞典买了中密度纤维板厂的机器设备。工厂已经破上动工。这将是世界上第一家用蔗渣生产高挡纤维板的工厂。
而我们这边不能立项!活活让掉一个世界第一。
1985年10月,那位泰国经理,带了他们生产出的高档纤维板,到蔗化厂来感谢给他提供信息和思维的中国人。
第二天,刘韶安拿了泰国生产的纤维板,驱车直奔广州,看看这个世界第一!
广东人讲究喝第一次熬出的汤,叫头啖汤。头啖汤已经给泰国人喝了,我们再喝就确保安全。至少里边不会有什么致命的毒物。好,上这个项目。抓紧搞。和西德商人洽谈引进有关设备。不过,我们立一个项目。有我们的国情。要通过财政、税务、银行、外经委等等二十多个部门。等到终于全部通过了,又一年过去了。德国人等得忍无可忍,亏得在1986年圣诞节前一天签了合同,第二天就上了飞机跟回西德去祝圣诞快乐。
而泰国用蔗渣纤维板做的家具,已经销往生产家具世界有名的意大利了。
太少主权,就很难要求太多的竞争力。
不知道要用多少吨汽油去游说规矩太多了,有时就想犯规。
1986年12月28日,厂财务科长,外号乌仔的,得到一个信息:银行还有1986年度的一千万贷款。年内——也就是说,两天内不取出,这笔贷款就要结算到明年了。
然而两天之内,怎么可能上报、审批一个项目呢?上报到主管局,局要召集引进办、生产处、计划处等等开会,人不齐的话,要等齐。前后总要几天。报到局长那里,局长如果出差,文件就只能在办公室里静候。再报到经委,若主事的同忐外出开会,又要耐心等待。有关方面研究了可行性,开会通过了,才能到办公室主任、到经委主任那儿。然后,召集环保、公安、消防、银行、财政、税务、计委等二十几家单位开会。全过程,三几个月是常事,慢的话,半年、一年,像那个中密度纤维板厂,就用了四年,因此修炼的耐力,如果能导入纤维板中,又是世界第一的质量了。
所以,要想在两三天内立项、拿到搞项目的贷款,只有犯规了。
这几年,广州的借钱观念早变了,再没有以为借钱是败家子的了。企业要发展,争项目,争贷款。银行贷款处,排队、游说,进行着企业信誉的竞赛和财务科长们能力的角逐。
关于这一千万贷款的信息,既然乌仔知道了,自然也会传到别的无孔不入的财务科长那里。
乌仔在工厂办公楼急得直往窗下看。有汽车响了,刘韶安回厂了。啊呀,有急事找你!好消息!快搞个什么项目把这笔贷款弄来!
抓住这个机会!机会一过,不会再来。刘韶安当晚召集厂内各有关人员开会。报个什么项目?蔗化厂想搞的项目是没尽头的。不过这笔贷款规定只能用于交通、能源方面。对,广州太缺电。尽管厂里已经搞起一个电厂了,再建一个二万五千千瓦的项目。29日凌晨打印出这份报告。当天刘韶安和乌仔拿着报告赶往广州市。挨个儿找有关部门。
一年内你们保证能建成这个二万五千千瓦的电厂?
保证。
这贷款能借来吗?还有两天就元旦了!
你们认可了,我们就可以先办理借贷,元且后再请你们审查这个项目。
真够有胆的,在工厂报告上签上同意这个项目,或者,不如说是因为广州太需要电,因为蔗化厂的信誉。
也有发火的:你们怎么搞的,从来就没有这么办事的!乌仔看着刘韶安挨骂,心里痛痛的。要是这骂全冲她一个人来就好了。她久经沙场,刀枪不入。只要能借到钱,挨骂就挨骂。挨完了骂,拿着贷款直道谢。这次,骂方一边骂,一边叫盖章的同志不要下班——到底还是盖上了章。盖完这个章,已经是29日的下午六点十分了。谢谢了,太谢谢啦!
这天在市里转圈儿盖了几个章。两人饿着肚子赶回番禺县,晚八点找到县税务局长家,才想起局长家里是不会有章的。但是,30日一早还要赶到广州去盖几个章呢!对,上班前,尽早到县税务局办公室去,只好请你们盖章的同志辛苦一些,早些上班了,真对不起啦。
30曰,乌仔和番禺县银行的一位女性一起去广州去盖第六个章,第七个章,车到广州人民桥,堵车!干脆下车跑步吧!不过,人家是女的,很斯文的,哪里跑得动!唉,这这!这一堵车,一旦快到中午才赶到信贷处,那笔贷款就结转到1987年了!前功尽弃啊!下车跑吧!
乌仔全然没记起自己的性别,更忘了自己也四十好几岁了,亏得车又启动。终于千恩万谢地盖完那一个个章,杀进银行信贷处,人家正要结账呢!乌仔扑向柜台,像马拉松冠军冲破终点倒在别人伸来的胳臂上。
一千万贷款到手了。而这个二万五千千瓦电厂共需二千五百万元。也就是说,上面各有关方面既然同意了这个项目,这一千万元贷款,那么,余那一千五百万元贷款,也认账了。嘿嘿。
1986年广州冇最后一笔贷款的获得者,现在坐在我的跟前。名字很特别,叫林张倾。为什么用倾字?因为1940年生人,那时国倾人亡。如果国运不济,刘韶安也很难提拔她这样的人当财务科长。她太能干,常说别人不能干。她很尽责,常说别人不尽责。她好说,好爆发,憋不住,藏不。她那嘴不受欢迎,于是得一浑号:乌仔。
现在,那个二万五下千瓦的电厂已建起来了。光这一个项目,每年纯利就是三四百万。大家也服。她这把铁算盘,在广州市里也小有名气了。
我对她讲,我听过韶安介绍她当财务科长的前前沿厄。她竟掏出手绢抹起泪来。然后擦鼻子,然后擤鼻涕,声音由弱渐强。我的话竟启开了关闭眼泪鼻涕的闸门。
我有致命的缺点,我受了很多教训,吃了很多亏,很多人对我印象不那么好。我不应该常常认为自己的意见是最正确的。有些事本来可以达到一定效果,但不一定用我的那种方法。她思绪哭乱了。她这种个性,是不会取悦于人的。但是刘韶安常常在夜里十点、十一点看到她这个讲怪话的人还在主动加班工作,而且这种加班是没有加班费的。选择干部,事业心,开创性,能力,就看这些。哪里还能求全?
当了科长,林张倾自然也不会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而且,她的嘴的能量得到了正常的出口——到一个个企业上面的庙堂去游说。亏得她原先是学工科的。她能讲清工程的需要,使人家理解这个项目,拿出贷款来。有一次,一个项目建设到一半,贷款接不上了。找银行,银行说:只有市长才有钱!她急得直哭。(说到这里,她的粉红手绢又在脸上忙碌起来)她又不认识市长。不管了,找去!副市长,今天我不拿到钱,是不走的!副市长说:我也没什么钱了。乌仔一口咬定:我摸到你的底了,你有七十五万!
这七十五万,又给与仔衔回了厂。这位副市长,真是一等功臣!他非常了解我们这个项目的情况。所以能给钱。
你在市长那里哭了没有?
没有,我一哭,就说不清了,我先跑到厕所里去哭一场。
乌仔的能量,在众多的庙堂跟前,终究有限。我们那个纤维板厂,报批了四年!否则,连本带利就赚回来了。现在,企业每分钟都要算算怎么发展。但是报到那十几个有关部门呢,全市各企业的事都是报到这些部门的。对于每一个企业,报一个新的项目,都是一件大事。但是对于那些有关部门,他们反正天天都面对各种报来的项目。这就好比看病。对于病人,又痛苦又着急。对于医生,反正天天都可能看到死人。现在最大的阻力,是行政机构和企业根本不协调。我一个一个部门去说,生气了,连稍微重一点的话都不敢说!
为了工作,我还得柔声地去求人。一定要这么做!这是需要!还得先顺着人家说,再不知不觉地把人家的话扭到我这边来,才能让人家乐意盖章。
起码要两年。
蔗化厂每搞一个项目,从设计到投产,一年。有效益,就冇信誉,就相对容易贷款,就可以更多开发新项目。但是人呢?这个电厂的设计人员,两个大学生,两个技术员,一个土八路。还有的,什么也不是,只是遥出了设计的本事。1985年建成的热电厂,每天供应广州五十万度商品电。等1987年盖的这厂一发电,每天可卖给广州一西万度。广州市要搞一个六十万千瓦的发电厂,想把书持这两个热电厂的叶满枝请去。只是他跑不开。
电厂的设计人员,就这么几个,好像也是在犯规。我走进电厂,什么二次风总管,上二次风,下二次风的,什么热风管,黑呼呼的巨大怪物。地震动着,筛糠似的,要把我从机器之间筛下去。人在这里是太渺小了。洁静的操纵室里有人在按键钮。操纵室也是他们设计的。
他们,就他们几个!
一种成功里总埋伏着一种危机。
忽然想到之二:
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一度电可以产生七元钱的经济效益。但是电厂产一度电只能赚二三分钱。这样,产电的就比不了卖电的,于是胡想:电厂能不能既接受宏观控制,又自产自销?
不负责任的乱说。
想想哭也没用,就不哭蔗化厂众多的分厂中,我想采访个分厂长。我选择她,是因为她的眼睛和她的服装。密密的、弯弯的睫毛,是一对漆黑漆黑的圆眼睛。浅红格的衬衣外,随意地套着一件宽大的牛仔背心。朴素而洒脱。一根橡皮筋,在脑后束着黑发,瘦削的巴,突出地刻写着她的精干和劳顿。
随便找一个分厂长,比推荐更可能看出这个厂的素质。就是她了,黎淑明。
黎淑明是1979年插队回来的。当时蔗化厂有几百名待业青年没法安排工作,其中多是女孩子。1979年上任的厂长刘韶安,一下就面对着这几百名找饭碗的青年人。糖厂再发展,也不宜用这些女孩子。你们不是喜欢服装吗?你们自己从家里搬缝纫机来办个小服装厂吧。四十三台私人缝纫机和一帮二十多岁的待业青年,就是现在这个年出口服装五万打、洗巾二十万打的中外合资服装厂的前身。
这几个月,又是服装高潮期。船期是一天不能误的。一耽搁就可能打不进国际服装市场。赶货期间,天天加班。
中午找你行吗?
不行。十二点下班,十二点半上班。
那么晚上呢?
行。五点半下班,七点半上班。
晚饭后到她家,她正在厨房洗,大盆衣服。衣服还未洗完,又忙着给她两岁的儿子达洗澡。这一带不少人的大名、小名里有个字。本是广东话,后来就用个同音的英文字母来取而代之了。这种半西化,如同半文言,省事上口,喜闻乐见。
她给达洗澡,匆忙中胳臂老撞上那个洗衣盆。她喊着一、二、三,达才皆从水盆中站起来。她用大手巾把达一裹,擦着。又把达竖起来穿衣服。达蹬着两条小腿,直蹬出一地的水。她才一松手,达就向门外跑去。一下摔在地上了。
然而黎淑明竟没再管他。还得把那一大盆泡着的衣服洗完呐。达两岁十个月了。她一边干着活一边说:一天就这一点时间和我在一起。每次我上班前把他送到我妈妈那儿,他就哭。要我早点回来接他。等我晚上十点、十一点去抱他回来,他已经睡着了。
孩子很可怜的。
是呵。
黎淑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爱。
然后,这爱又消逝在深潭一般的眼睛深处。剩下的,只有忧虑。一般她午夜时躺下,总要过一个钟头的电影。今天的一道道工序,明天的一项项工作。裁割,车位,打熨,包装……工装短袖,工装牛仔裤,连衣裙,睡袍……普洗,漂洗,石磨,……那道工序的扣分多不多?这班船期还有几天?计件工资,每一道工序都要定个价钱,定多定少,永远也不可能使人满意。
实在愁死了,就哭。想想哭也没用,就不哭。就想想谈国荣——她丈夫。丈夫被蔗化厂送到广州的经济管理干部学院读书去了。多想和谈国荣一起上广州看电影看个通宵!可现在电视也看不上。给达洗澡时,有时憋不住把身子探向电视屏幕那头,看一眼。妈妈,达说,一边身子学着黎淑明那样也探出去,你为什么这样?
黎淑明真正的难题,眼看就要临头了。总厂准备搞大承包——每个分厂对总厂承包。到那时,工人的工资、奖金、福利,一切,都不会再找总厂厂长,而要找分厂厂长算账了。总厂有总厂的考虑,分厂有分厂的利益。分厂每个工人的利益分配,都系在分厂厂长的身上,而黎淑明已经瘦得只有九十几斤重了。怎么个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