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柳明的报告文学创作
有关女性文学的研究和批判,是近些年间文学创作中的一个重要课题。在这个课题初露端倪的时候,柳明就以她的报告文学《别有一难在人间》引起人们的关注。此后,女性文学创作和研究的目光大多转向小说、诗的领域,从此,话题变得热闹而紊乱起来了。让人们把更多的精力投到那些借助想象而创造的作品中去下巴!让人们去建立自己理想的生活和女性形象去吧!柳明依然脚踩在现实生活的厚土上,以报告文学为手段,去接近生活中真实存在的女性以及她们精神行为的变化情形,在更加现实客观的基础上走着自己的女性文学创作和研究之路。如今,一本《南国佳人》、一本《南国女性》的报告文学集分别由作家出版社和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从而显示出柳明坚实的创作研究成果,亦为他人的女性文学研究提供了更加丰富和现实的基础。
我没有去打问柳明何以选择了这样的创作和研究课题。或是因为她自身的生活经历;或是因为她的工作环境;或是受到某个人、某种现象的触动;这些至今仍不明了的问题,今天看来,似乎不十分重要,因为它并不影响我们对柳明事实上的选择以及所取得成果的肯定和评判。然而,若是把柳明这种创作看成孤立偶然的现象,那也许容易使人陷入就事论事的狭隘范围内,不可能充分地认识在这种现象背后深刻的社会历史根源及这种现象的自身价值。忽略了那些有价值的存在,这是一种悲剧。这种现象人们并不难看到。
在《南国佳人》的“后记”中,作者这样写道改革开放,最根本的是人的一次思想大解放。”我想,这样的见识为我们认识和理解柳明的作品和怍品中的人和事提供了重要的途径。作为一位知识女性,她长期生活在至今仍然迷漫着浓厚封建思想、传统道德毒雾的土地上。过去,她不可能不接触到这样那样幸或不幸的女性,可这并没有唤起她写作的欲望和勇气。然而,到了1984年,当广东省省直机关的11位中年寡妇联名写信给全国妇联主席康克清,满含血泪地倾诉了她们不幸遭遇之后,柳明一下子被震动了。是新的历史时期,是伟大的改革开放战略的提出和贯彻,是思想解放的春风,吹开了人们久闭的心门,也唤起了柳明探究现实女性生活命运的激情。正是这样一个新的时代生活,掀动了多年来看似沉寂但却掩隐着许多幸与不幸的女性生活之水,把一个个翻腾的心灵与生活活脱脱地显现出来,从而使其变得易于见识和接触。同时,也是这个新的时代生活,使柳明可能站在更高一些的基点上,鸟瞰涌动于南国人潮中的女性行踪。从环绕于不同女性人物身上那些历史的、现实的、精神的、行为方式的种种真实生活画面与人物形象上,看取女性命运的沿革及其不同的演变,并启动自己观察思考的机制,探源索秘。她试图在写实的基础上,准确而普遍地把握现实生活中的南国女性,把她们活的心灵、感情、行为、命运描绘给读者。
女人的命运,似乎总是同她们的婚姻状况联系在一起。中外皆然6在长期的中国封建社会里,女性是只有婚姻而没有爱情的。在婚姻关系中,她们只是作为配偶的一方才变得不可缺少,同时也如同物品一样任人配属于男方。历史上的婚姻悲剧或爱情悲剧,几乎都是因这种强行的配属而演化出来的3这种沉重的历史枷锁和传统的婚姻习俗观念,至今,虽然已有了根本性的转变6但是,并未荡然无存,它依然或多或少,或轻或重地变换着方式,以一种新的内容和面貌存在于生活之中。“中年男女再婚难”即是人间一难,亦是这种封建伦理传统和其它思想杂质的实际体现。读读柳明在《别有一难在人间》中所叙述的辛酸故事吧!那爱了几年却总因孩子们的阻挠而只能偷偷约会而不能成婚的男女;那指着亲生母亲的面说:“你嫁给他!你背叛了我的爸爸!你让我没脸在世上做人!”的儿子!那把父亲纯粹的感情和婚姻捆绑到金钱财产上面,为了自己想象中的私利而毁坏父亲安乐婚姻的儿女们等。这一桩桩现实的生活图景,真使人惊魂不静。为什么人们之间相互依恋的感情,既不违法,又不损道,可总是要受到他人这般严酷的对待呢?然而女性婚姻的不幸有时也并不全都是来自外界,而根源于女性自身,《外切圆》中那位掌握了高科技知识的女性在丈夫与之感情破裂之后仍然想用不离婚来惩处报复对方的行为,正反映着女性自身的一种迷失。与这位有知识的女性相比,《一个女人给一个女人的信》中,那位发现有人涉足自己的家庭婚姻,又见丈夫已明显的倾斜之后,即刻冷静而明智地撤退以追寻自我人格和感情生活的独立性、纯洁性的女人,尽管她亦经历过困惑不安,以自己的栖牲为代价,但她葆有的却是爱情、婚姻的自主权。而《二十年后的追悔》中的那位女性的痛苦叙述,正好验证了《外切圆》中那位高知识女性行为的不可取和《一个女人给一个女人的信》中这位及时退出的女性断然抉择的明智和正确。--在这些作品中,柳明不管是写争取还是退让,她的目标都不仅仅限于某一对婚姻的成与败,而是在渴望一种真正的男女平等,在呼吁建立起女性真正的自主、独立性。她既厌弃社会对女性过多的无理干预,同时也痛惜女性自身的麻木和反常的心理迷失行为。恰恰是在这所有的紊乱与冲突中,柳明期望能借助改革的春风,在人们的思想精神、观念剧变的今天,能找到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新的符合人的正常、正当要求的婚姻关系。或许(我的日子一一单亲家庭里的子女说)正给柳明的这种寻找以希望。这里面报告了不少子女,因新的生活变化而产生的新观念。他们对父母的婚姻生活表明了真诚的理解,并且以自觉的行为积极热情地促动着父母们新的婚姻及爱情生活。这些单身家庭中的子女们的言行,表现了一种新的人的观念和婚姻感情观。他们从对父母们的自主性的尊重进而理解并尊重他们对新的感倩生活与婚姻关系的选择。这对过去是一种挑战,对理想和未来是接近了一大步。同时,这些子女们也是在使父母享有人的权力的时刻,真正实现了自己的独立性。
这一组环绕中年男女再婚问题的报告文学,把掩隐于生活激流之后的社会生活再现给我们,它让我们看到了在传统观念下应当进入定止状态的一部分人的燃烧感情及生活的新流动,并在这种变恒定为流的现象中,观察、体验到社会的变化与人的进步。柳明尽管看见并报吿着不少人们的辛酸栖苦,但当她可以理直气壮地描绘这一切,且已看到某些足以给人心灵的抚慰的行为的时候,她应该为自已的付出感到欣蕃。人们时常乐于承受幸福,却往往不敢正视苦难。其实,只有有勇气正视苦难的人才有可能找到通向幸福的途径。柳明正是从苦难出发而奋力寻找到通向幸福路径的人。她的这些作品犹如她的探路石,敲响在沉重的大地上,敲在人们感情和心的神经上。
当柳明在奋力为那些中年男女争取再婚的自由奔走呼吁的时候,生活中不断出现的现象却使她震惊,使她痛心,使她困惑不解。随着经济大潮在南国卷起,南国的富有和北方的贫穷对比愈加强烈。为了摆脱贫穷而得到富有,不少来自北方的年轻女性步入了南国的土地:“在她们知道在富有的地方生活也需要金钱的时候,她们却身无分文。结果,为了有钱,她们不惜以自己的贞操、感情、青春为资本投入,在富有了的时候,却已使自己变成了乞丐、暗娼,变成了毒化生活的腐殖物,也失去了她们人的尊严和美好的人生。”《沉香岛上的沉思》、《金色的魔鬼》、《低层次》等报告文学作品,是柳明投向生活这面的一瞥。不必尽述那各不相同的迷失和堕落情形;收起一些太容易流下的怜悯眼泪。金钱也许有该诅咒的地方。可那种并非完全出于无知而甘愿以肉体换得金钱,以丧失人格尊严而求取欢乐富有的人及其行为难道就该因其失去而给予同情吗?蔡特金曾说:“任何一个妇女,只要她感觉到要成为完整的女性,必须首先作一个自由的、健康地发展的人……”一切为了自由而舍弃健康发展的人,就不可能成为完整的人。那些流落、浮沉于南国生活潜流中的年轻女子的行为和结局证明,她们真正丧失的不光自由和女性的贞洁,而是丢弃了人的基本权利和品格。柳明的这些报告,揭开了南国热闹生活的面纱,暴露出令人厌烦的丑恶。这无疑对于人们认识和了解南国生活有所助益。当面对这些丑恶行为,的时候,柳明自然做了基本否定的判断。可是,或许是因为身为女性的原因,柳明在否定的过程中有的时候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的理解乃至有限的同情。很不幸的是,正是因这些许的理解和有限的同情内容,让人感到了女性的软弱,看到了情感对于理性的溶化。影响了读者对事实的认识与判断。
与此类作品有某种沟通或近似的作品还有《凤栖何方》和《清凉地》。前者写到南国做工的年轻女子感情生活中的彷徨及多种复杂情形;后者则把笔墨投向尼姑庵,报告了繁华闹市包围中的僧尼们的生活状况。大批的年轻姑娘到南国来求职打工,不少人在这里如愿以偿。有了落脚地、挣得了钱。可是,因为诸如户口等原因,她们只能作为一个近似流浪者的身份在这里活动。收益的诱惑,暂居的痛苦,渗透到她们的感情、婚姻生活中来了。从此又生出许多既令人吃惊,又让人困惑的许多风流故事,酸甜苦辣,难以尽叙。这种飘忽不定的生活,对她们也许不无磨练之处,然而,带给更多的人却是心灵的动荡不安。这些女工,由相对落后封闭的地方来到开放富裕的广东,她们经济上有明显收益,在精神、心理上同样得到了新生活的冲击,她们的自立意识,对生活、对婿姻选择的自觉性也随之加强。这本是一种进步6但这进步因受到外在的拘束而生出这样那样的烦蝻令她们痛苦。当人的生活和心灵无所栖居的时候,那种难言的失落感,那种来自心灵深层的苦闷就会扭曲人的正常行为。《凤栖何处》中的不少年轻女性所经受的正是这样的生活。这或许是文明与愚昧之交,富裕与贫穷并存,自主与囿拘相依等现实生活中的一种怪异现象吧!鸡可归窝,凤却无处栖居,这是不幸,还是悲哀?还是一种向文明行进过程中的曲折与感伤?
《清凉地》中,柳明以她女性的细腻笔触,报吿了尼姑庵中的人和事,这让许多不近此境的人会有许多信息的收获和眼界的拓展。不少年轻的女性,因为不同的原因来到这里,承受清静的抚慰,甘愿过一种艰朴的程式化的生活。她们几乎都有一个愿望,这就是与外部世界割断联系;在自我的苦苦修行中建立自我的信仰。然而,尼姑庵毕竟不是世外桃源,它不可能不受到外部世界社会人生变化的影响。几代僧尼,年龄不同;经历相异,加上经济、文化等诸多因素的浸润,这就使她们的心路历程变得大不相同。尽管都遁入空门,究其根底,似乎谁也都难得真空起来。人生的某些欲望,女性的某些特点,都不时地犮右或影响着她们的心地和追求」从某种角度出发,《清凉地)实际上也是现实社会人生的一部分,它以其特殊的环境和生话内容为一些人寻找一处实现自我心灵行为安定的所在提供了方便。生在这里的人们,尽管有许多大异于普遍人生活的地方,但就其内在心灵来看,同样存在着许多复杂、微妙的内容,与普通人的生活难免不存在沟通联系和近似的方面。可以说,“清凉地”也是社会生活的一角,自然也是如今南国女性生活的一个侧面。
毫无疑问,最充分,最能代表今天南国女性的当属柳明在《南国佳人》中报告的一些女性人物了。这些活跃于南国经济领域的女企业家们,以其特有的自信,才智乃至温柔的风采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干出了令世人不无惊诧的业绩。像深圳贸易中心总经理这样的人物,她实现的岂止是事业上的成功!她在实现事业成功的同时,以她富有创造性的行为把一种精神,把一种文明,把一种女性过去少有或得不到发挥的才智用实体写在了大地上。这类人物的出现,是开放改革的具体成果,也是女性自身对时代呼唤的一种回应。从她们的身上,人们再也看不到传统、愚昧的陈腐习俗对女性的损害情形了。她们以自己的言行摆脱了落后愚昧而不断地创造文明的财富。尽管中国的女性身上还有各样的迷失情形存在,她们的身上还有某些不同式样的枷锁,但毕竟我们从这些南国佳人的身上看到了希望之光,看到了理,想的晨曦。柳明在报告这些人物时所流露出的昂奋和激动之心,使她在别的女性身上感受到的那种沉重心情有所减轻。“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柳明的报告文学,常以深情引人,尽管她所叙述的情有清浊之别,但都内在真切。作为一个女性,作为一位母亲,有时她的憎恶尽管十分痛彻,但到底总脱离不了母爱的牵扯。像《第一滴母亲的泪》中的描述;像报告那些到了南国还未来得及收获却已丢失了自己的年轻女性生活的文字,就存在着这样的情形。题材形象集中构成了柳明报告文学的特点,但这种集中在某些时候又对她的创作构成了局限,使她可能忽略了从更加广阔或多种视角上去认识对象,以致有的作品让人感到有些絮絮叨叨似的。另外,柳明在寻求女性解放和自身发展的过程中,好像不自觉地受到了某种限制,总是立足于女性这个基点上寻求外界的理解、支持以至同情。这在深层次上似乎还未能感知封女性真正解放的关键所在。女性之不同于男性,只不过是一神性别的区别。在作为一个人来对待时,她应当具有同男人相同的平等地位和尊严。至于过去女性总受歧视,那是社会自身造成的,自然不能代表真实本质的情形。女性的独立和解放,不是在乞求他人的宽恕、怜悯中实现;也不在超越自身或男性地位的地方实现,而在于以一个独立的群体,以自身独有的特性和创造显示自己的不可缺少和对社会、对他人的作用与贡献中来完成。故此,单从女性自身来寻求女性独立解放的途径,有时就会被许多表面现象所迷惑,陷入茫然的境地。并不是说柳明缺乏以上的理性精神,而是她的作品,有时因为对真实具体的人的报告不意间未能很好地兼顾到这种理性思考,真实和具象的东西掩隐或影响了这种理性的明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