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冬天的花园
到达尼亚加拉城已是傍晚。这是一座不过三五万人的边陲小城,与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尼亚加拉城隔河相望。两国、两省州(美国的尼亚加拉城属于纽约州管辖)竟然出现两个名字相同的城市,那自然是因了尼亚加拉大瀑布的缘故。为了观赏这一举世闻名的自然奇观,我们是驱车几百公里,专程从华盛顿赶来的。
因为住的地方与大瀑布很近,吃过晚饭,车辆未动,我们一行人随着导游漫步向河边走去。尼亚加拉河是联结伊利湖和安大略湖的一条纽带,流水滔滔一路北去,到达尼亚加拉城外时忽然一头扎下一道宽三千五百多英尺、深一百八十多英尺的悬崖;洪涛飞泄,水雾腾空,声震宇内,其情其景可谓惊心动魄蔚为壮观。那引来了数不清的敬仰赞美。爱尔兰诗人托.穆尔写道:“我拜望过大瀑布……如近神灵,如入仙境……”英国文豪狄更斯,更把大瀑布视为心灵的圣地:“尼亚加拉瀑布,优美华丽,深深铭上我的心田;铭记着,永不磨灭,永不迁移,直到她的脉博停止跳动,永远,永远。”
大瀑布的夜景同样好看。两岸成千上万束灯光交相辉映,水面有如金龙翻波,水面上方升腾的巨大水雾则如同彩虹横跨缭绕,经久不散。来到岸边,大家三五成群,一边观赏一边拍照和称奇叫绝。我们一起原本几个人,走着看着不知怎么只剩下我和李令修两个。
沿着河边向前,我忽然发现岸边还有一段隆起的钢桥直伸河心,好象是专为游人设立的看台,便提议上去看看。
李令修说:“小心走散了。”
我说:“嗨,这么近的路,闭着眼也回去了。”
上桥要买票,每人五十美分,但那钱花得绝对不冤:从桥上再看,不仅美国境内的瀑布一览无余,加拿大方面的马蹄瀑布也历历在目,一片无可言喻的辉煌。好!好!我和李令修只剩下连声叫绝的份儿。
担心真的与同来的人走散,我们俩在桥墩上没敢多耽搁,照了几张留影便下来了,可找了一遭也没有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行啦,人家回去了,咱们也走吧。”那并没有使我觉出什么。
盯着来时的方向过了一条街道,又过了一条街道,感觉应该差不多了,可总是不见宾馆门前的那方绿地和挺立的旗杆。或许还在前面?可又走了几条马路还是不见;不只不见,连来时路过的一片绿树青青的长廊也找不见了影儿。
错了,错了,肯定是走过了!
可向回走,绿地、旗杆、长廊依然杳无踪影。
好象应该向里,那边好象是一个宾馆……
不对,应该向那儿,那儿那片灯光肯定是……
走,走,转,转,这儿不是,那儿不是,那儿还不是……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事情麻烦了,意识到自己压根儿没有那样的记路、认路的能力--何况来时只顾说话,压根儿没有把记路、认路放在心上!
尼亚加拉是一座小城,可再小的城也是城,要想在这样一片居住着三五万市民的城区之中,在这样一个除了朦朦月光一无所见的夜晚之下,找到一个小小的、刚刚入住的宾馆,实在是一件与登天差不多相当的事儿。
后悔是来不及了,唯一的办法只有找,调动起全部精力和记忆力的、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去找。也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尼亚加拉的街道是那样多、那样长:多得让人绝望,长得让人怵心。
应该找个人打听打听!
可街上早已没有了人,就算有,我们除了“ok”、“Sorry”、“Thanks”等几个简单的单词之外,一句英语也不会说,又能怎样呢?
好在李玲修记住了宾馆的中文名字:冬天的花园。然而记住了又问谁去呢?
对面街道闪过几个人影,传来几声嚎叫,我断定是肇事的黑人在活动,连忙从路边拣起几块石头攥进手里。可夜深人静,一旦遭到袭击,单靠几块石头又做得了什么呢?
“这样非找到天亮不可,咱们还是到桥那边看看吧。”李令修说。
从看夜景的半截钢桥上我们知道不远处还有一座大桥,是美国与加拿大的边境口岸,可边境口岸就准保找得到会说汉语的人?我心里不以为然,但祸是我惹下的,单是这样没头苍蝇似地乱跑乱撞确乎不是办法,李令修又是大姐,我也只好闭了嘴随后而行了。
口岸值班室果然有人,可我们用仅会的几个单词,China、China地比划了好一会儿,对方还是只有摇头摆手的份儿。完啦!看来今天是非在街上待一个晚上不可啦!满肚子的热气凉了,我心里结起了一层厚厚的冰。
李令修却不甘心,站在桥边,两眼睁睁地望着桥上时而返回的游客。因为美、加两国公民可以自由往来,又因为加拿大方面的马蹄瀑布比起美国方面的瀑布别有一番景象,每天都有不少美国人通过这座大桥前往加方观赏。但既然过桥的都是美国人,还指望什么呢?还能指望出个什么来呢?
“这几个像中国人。”远远走来一伙游客,李令修急忙上前。
我泄气说:“嗨,拉倒吧!咱们还是……”
她不理睬,迎上前去问过几句,意外地竟然蹦了起来--来的是几位美籍华人,其中还有一位对尼亚加拉相当熟悉的导游!
“你们算是找对人了,跟我走吧。”听过“冬天的花园”几个字,那位导游说。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面对导游亲切而又流利的话语、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我心里顿时生出了一种获救的感觉,一种险境重生的感觉。中国人,中国话!此时此刻,那就是悬崖上垂下的绳索,波涛中漂来的木桶,雪地里燃烧的篝火!那就是希望、光明、新生、一切的一切……
满心喜悦感激,跟随导游一路向冬天的花园归去时,我心里暗暗发狠:回去以后一定要学点外语,面对开放的世界,哪怕仅仅是为了生活、生存,也不能再做睁眼瞎、充耳聋的现代文盲了!
1995,4
一路槟榔
到台湾的第二天,就听人说起槟榔妹。
那是从高雄去往垦丁的巴司上,我们的主人、高雄文协的一位朋友说:很多来过台湾的人最感兴趣的就是槟榔妹或者叫槟榔西施,以为那就是台湾的文化,其实槟榔妹只是台湾的一种社会现象,顶多算是台湾文化中小小的一部分。于是有人问:“什么叫槟榔妹呀?”回答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回答说:“当然真不知道,我们又没来过台湾嘛。”这时有人朝向车窗外一指,说:“那不就是嘛!”
这时,也只有这时,我和同来的几位大陆作家才发现,路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小屋,那些小屋玲珑剔透,大多从外面就能看到里面去,而里面无一例外,都有一名光鲜惹眼的女孩子在招应着什么。
“这是卖什么的?”我问。
“怎么还卖什么的,槟榔妹嘛。”有人回答。
这倒是一件新鲜事儿。槟榔我是知道的,那年去海南岛时见过不少。但海南岛卖槟榔的多是挑着担子、游走于街头路边的农民,卖时还要外加一种树叶和石灰;买了槟榔要先用刀切开,然后加上石灰,用树叶包起来才能吃。海南的同志告诉我,槟榔果有提神和催情的作用,口味也满不错,过去吃的人很多,能够一直吃到满嘴通红、满脸通红,如同血染。但近年传说吃槟榔会诱发口腔癌,吃的人就少了。我曾有心要买一个品一品,因为担心不卫生和咽不下去,才只得罢了。没想来到台湾,又跟槟榔接上了弦儿。
“听说挺好吃,买点尝尝不行吗?”我说。
“你是想看槟榔妹吧?那可是火辣得很呢!”有人打趣说。
我说:“怪了,就算是看看槟榔妹又怎么着了呢?”
车厢里哄起一阵笑声,接下却转了话题,槟榔妹便如同车窗外飘闪的光影远去了。尽管如此,接下几天,在断断续续的交谈和介绍中我还是知道,槟榔在台湾是与稻米差不多具有同等地位的农产品,二千三百万台湾人中槟榔摊贩有五万,依赖槟榔业维持生活和生存的人口接近五百万。这在槟榔不愁卖、价格也比较高的情况下当然没有问题;可随着吃槟榔的人越来越少,槟榔业的生存和竞争就成了大问题,槟榔屋和槟榔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那些槟榔妹都是年轻和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加之穿着暴露、花枝招展,确是吸引了不少开车的司机和过路的客人,对槟榔的促销起到了积极作用。但一年四时如此,即使冬天也不能例外,笑脸迎人之外,槟榔妹的生活是很难与“轻松”二字说到一起去的呢。
这样一直到离开高雄,坐在驶往台中的巴司上。
与我一起来台湾访问的大陆作家有十几人,陪同的台湾同行有六七人,加到一起二十几个人的样子,一路上没有点节目是不可想象的。于是先唱歌,唱的都是大家熟悉的老歌,或者有点酸甜气味的情歌。接下来是说笑话,说的全是半荤半素的那一种,说到紧要处男士们一齐鼓掌大笑,女士们则只好装作睡觉,或者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向窗外。再接下,有人--记不起是谁了--便拿我开起涮来,说:“刘玉民,你不是要看槟榔妹吗?这可是好机会!”
的确,窗外飞逝的景色中,槟榔屋和槟榔妹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我听着却有点不舒坦,说:“怎么是我要看槟榔妹?你们不是也都心里痒痒的吗?”
这样说,前面的人嘀咕了一阵,便向领队的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建功问了一声说:“怎么样,看看吧?”
作家访问团要看台湾社会的真实境况,本是情理中的事儿,陈建功当然没有阻拦的理由,他扬了扬手说:“大家要看就看吧。”
于是,巴司驶到下一个槟榔屋前时便停下了。让我想象不出的是,巴司刚一停稳,还没等我站起来,那些一直拿我开涮和装作漠不关心的同行们便一拥而下,朝向槟榔屋里涌去。等我拿好相机下到车外,槟榔屋前已经靠不过去了:几位抢了先的女士和先生忙着在与槟榔妹合影,而其他人则把照相机、摄像机一齐对准,哔哩叭啦地忙个不休。我只好远远地拍了几张照片,连槟榔妹长的什么模样,戴的什么胸罩(据说正常情况下,槟榔妹是只戴胸罩不穿上衣的),以及穿的什么短裤或者穿没穿短裤(据说正常情况下,槟榔妹下身顶多穿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丁字内裤,有的连丁字内裤也不穿,只围上一层薄薄的纱巾的),也没有看清和留下印象。
从停车到开车,总共不过五六分钟,那些照了合影和看得清楚明白的自然乐不可支,而我则只有沮丧的份儿。好在巴司开动后有人拿出一个槟榔果,说:“刘玉民,你不是想吃槟榔果吗,敢不敢?”
我接过,发现槟榔果被洗得干干净净,也没有海南岛那种用树叶石灰包起来吃的讲究,便小心地品了几口;发现口味确实不错,也没有任何不良的感觉,便毫不客气地把另一块也吃掉了。
巴司在原野和城乡之间穿行,透过窗户,我记下了众多槟榔屋的名字:火爆女、喷火辣妹、三点式、黄色槟榔室、玻璃屋、莹光灯、小宝贝、黑美人、堕落天使、太阳花、小骚妹、小仙女……如此等等,等等。
“高高的树上结槟榔,谁先爬上谁先尝……”一首《采槟榔》让人们知道了台湾,感受到了爱情的纯真和美好。然而作为台湾现代社会的一大景观,槟榔屋、槟榔妹带给人们的却是另外一番感受。像所有光鲜的背后都隐藏着无奈和艰辛一样,我惟愿人们在猎奇和寻找刺激之外,能够从中得到更多的品味和思考。
2004,8
甜蜜的梨乡
我来到莱阳时,这个驱名中外的梨乡正酣渡着一处一度的“蜜月”。看吧,丰收的梨园简直就是一个翡翠与珠宝的世界:绿树亭亭,连起一片浩大的海洋;硕果累累,构成满天绵密的群星。那梨大的如灯笼,小的像拳头,一嘟噜一串串,就像满架低垂的葡萄,让人眼花缭乱喜不自禁。
陆儿岗是莱阳梨的发源地,全大队上千亩梨园里生长的全是独一无二的茌梨,糖份高且具有特殊的风味。我问技术员老王这是为什么,老王没有回答,却领着我向梨园深处走去。
初次来到梨园,一切都那样新鲜。沿着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梨树,老王把我带到一棵百年老树下。这是棵十分奇怪的树:没有躯杆,只有五只粗壮遒劲的臂膀从地平面伸展而出,形成一个巨大的盘形树体。老王说,这是园中资格最老的一棵梨树了,相传己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树杆是被五龙河的支流--清水河的流沙埋起来的。早在几百年前,清水河从陆儿岗村头流过,那时候它像一匹野马,每到夏天便撒起欢儿,用洪水和流沙无情地吞噬着良田沃土。一天,有人在流沙覆盖的土地上栽下几棵梨苗,没想过了一个夏天,梨苗便枝繁叶茂起来;几个夏天过去了,几棵顽强的小梨树居然长出了果子。这个消息惊动了人们,于是一块块沙土被开垦,一排排梨苗扎下根儿;流沙包围了梨树,梨树锁住了流沙,奔腾不羁的的清水河被逼得步步后退;又过了许多年,一片宽大的梨园终于形成了。
“这流沙地有什么好?”我问。
老王随手抓起一把沙土说:“这沙细、层厚,加上其中云母成份大,含水量低,土质也壮,对梨的质量影响可大了。”
见我不明白,又说:“比方西瓜,是旱地、沙土地的甜还是涝地、粘土地的甜?当然是旱地、沙土地里的甜。梨也是这样,土质壮不壮决定风味,含水量大小决定糖份。按土壤学上说,一般土壤的含水量不低于百分之七点八,这儿,沙丘这儿却只有百分之四点六七,所以产的梨就比其他地方的甜、口味也好。”
原来是这个道理!我抓起一把沙土仔细地观察起来。
“当然,梨的品种很重要。”老王指着百年老树说:“同样的细沙地,这种茬梨比其他梨就好吃得多。”
我知道,驰誉八方的莱阳梨说的是这种茌梨。为什么叫茌梨呢?传说清朝时,莱阳有个人在茌平做县官,梨树就是他从那儿移过来的。可据考察,茌平那儿从来就没有这种梨树,于是茌梨的历史也就成了一个谜。但茌梨作为莱阳梨的优良品种,早已推广到辽宁、福建、甘肃、西藏等许多省区。它不仅甜、风味好,个头也大,一般三四两,最大的一个竟达一斤一两。老王要我估估面前这棵茌梨能结多少果子,我便注意地观察起来。这棵三百高龄的老树就像神话中最富有的财翁,浑身上下层层叠叠缀满了硕大的绿色珠宝。可到底能结多少呢?我鼓着劲儿说了个七八百斤,老王摇摇头,说:“再鼓鼓劲儿,向多里说!”
“一千。”我说。
他笑了,两手一比划道:“这么说吧,保守点儿,下不来一千五百斤!”
一千五百斤!每年一千五百斤,三百年,这棵老树的贡献那可真是……可老王说帐不能这么算,梨园的过去与现在天壤之别。
“是吗?”我有些疑惑。
老王说,解放前的梨园虫多灾多,再加上缺少科学管理和知识,梨园和梨乡百姓长年在风雨飘摇中勉强度生,遇到灾害年月,“陆儿岗亮光光,梨树秃头人逃荒”,就成了真实的情景和写照。直到新中国建立之后,在人民政府的帮助和支持下,梨园才迎来了春天,梨乡百姓也才过上了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