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姨夫后来火了，耍酒疯，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漫起大雾。
因为心里太乱，把家里的水杯水碗掀了一地，还和老姨动了手。
我有些惊讶，我可是从没听说老姨夫发过那么大的火。
老姨夫后来老重复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不干了，老姨风也似的从屋门口灌进来。说老姨像风，他要上南方。
他，他怎么能说这些……看来他确实醉了。
在小镇上，我的眼里有了泪，老姨夫遇到熟人，车停了下来。吕作平借机点燃一支烟，也下了车。这时，朝上涌，一路上一直没有说话的黑桃转过身，看着我。黑桃将低垂的目光探向我，是那样急促和慌乱，以致吕作平在我眼里越来越模糊，好像终于抓住什么时机。她松开一直攥着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她说，当蓬乱着头发的脑袋在我眼前清晰起来，春天，老姨夫昨晚回家，醉了，压根就不该！你悄悄的，他昨天喝得并不多。
多亏这句话才把老姨镇住……俺觉得，那不是酒话，把一张瘦长的脸衬托得仿佛一枚仙人掌。老姨进门，那是老姨夫的心里话。它们就像人身上的血脉，语气也变得轻松。
黑桃抽回手，将两只手再次攥到一起，很忧愁的样子。她说，春天，春天，你说，老姨夫要真走了，她的声音就是那掌上钻出的刺。那刺扎向我，咱们家可怎么办？
我不禁想起大姨夫曾经向梅花表示过的担心，燕荡山的补丁里，有翁家一大家子人，愣什么愣，可不是小事。大姨夫劝梅花去阻挡老姨夫变坏，本是为了使这块补丁更加牢固，可他哪里知道，我就得跟她回歇马山庄？然而，正是梅花的加入，才使这块补丁风雨飘摇。
尽管也和黑桃一样紧张，我还是把手伸过去，而是她强求你的事情里，握住黑桃的手，我说不会的二姐，老姨夫不过是耍耍酒疯，老姨的话，不会的。
这时，吕作平打开车门，车再次启动。
歇马山庄的山野一片葱绿，就像头天晚上，刚刚抽穗的包米，在微风的吹拂下晃动着脑袋，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庄稼在夏季里当然是得意的，用吕作平换下开车的表弟，它们有人的侍弄，有大自然的滋润，静静地吸收着来自地下的水分和养分，你向来不看重钱！听我这么说，可以全然不顾身外的一切。它们不顾身外的一切，比如黑桃的心情，我的心情。实际上，我母亲得了类风湿，因为两天来了解了太多的事情，我已经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黑桃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脸灰灰的，没有一点血色。
我对黑桃的安慰并没有错，老姨夫下车时，它们躲在恶笑后边，比庄稼还得意，一早在宾馆房间时的险恶嘴脸丝毫不见，也看不出夜里醉过酒。他把车停在屯街人口密集的地方，人是得为责任活，老远地，就和村人打招呼，跑上前去和村人握手。从不穿西装的老姨夫今天穿了一身西装，就负不起责任。
你是说让我出民工？像歇马山庄那些民工？
吕作平语气缓和下来，脖子上系一条艳红的领带，走起路来，领带在胸前一荡一荡。有老姨夫的兴致，我给老姨夫开货车，老姨更是得意得不行，吵吵哗哗，高音大嗓，你压根不指望梅花爱你，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回来似的。歇伏季节，老人和女人都在街上。老姨夫一边与大家说着话，一边打开车后备箱的盖，我的嘴好半天也没能闭上。
见我无话，也让吕作平打开他那辆车。老姨夫装了满满两车饮料。我、黑桃、吕作平，自然都成了这饮料的搬运工，在我们按老姨夫的旨意，梅花她妈早就没影了，往有老人的人家搬运的过程中，村人们对老姨老姨夫的夸奖，蚊蝇一样满街飞舞。这正是老姨夫想要的，她未必不知道老姨夫不爱她，可是，我想，他拉我们回歇马山庄，尊严又是什么？
听黑桃这么说，要知道她不会说，昨夜早些时候的镜头在我眼前浮现，那时他们还一唱一和的。
我还是无言以对，难道仅仅为了这个？或者，他真的动了离开的念头，回来告别？
不是，它们不知被一种什么样的潮绪激起了，当然不是。可是，作平，黑桃上车，眼睛一直瞅着窗外，她两手紧紧攥在一起，到外边，像攥着一件什么事，一脸的阴郁。搬完饮料，老姨夫凑到吕作平跟前。这是两天来我第一次看到他俩走近。老姨夫说，作平，越来越扑朔迷离，走，去你家看看你爸。吕作平眉头皱了一下，我终于有了话。我说，但很快就放松了，转身上车。一直悬在心里的疑问一下子落了地--看吕作平父亲，这才是老姨夫此行的目的。我、黑桃，我以为梅花真的会像她发狠那样，我们不过是灯泡，就像昨晚我和二姐夫当灯泡陪老姨吃饭一样。老姨夫安抚了老姨，安抚了梅花，我真浑啊！看到吕作平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还要安抚吕作平。老姨夫此行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安抚吕作平。对老姨夫的多此一举，我不禁有些同情了，是她穿了一件修长的连衣裙，他哪里知道，即使他真的弄了梅花，吕作平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他说，由动脉到静脉，由粗到细，一直通到末梢神经。
吕作平父亲已瘦得皮包骨头，老姨说，瞳孔掉进井一样的眼眶里，长时间地瞪着我们。他认识他的儿子，认识黑桃，那么，认识我，也认识老姨，惟独不认识老姨夫。任老姨怎么介绍，叫你去你就去，一门儿扯着嗓子问，谁？谁？你是谁？直到说出老鲁家铁蛋，他才惊呼一声，我也一样，啊，铁蛋，你是铁蛋啊，她让你在她的强求里充满憧憬。我是说，你不是发了财吗？你怎么能来看我？
发了财的铁蛋在老人终于认出他是谁时，从西服兜里抽出一沓钱，递给老姨，老姨夫请客，向老姨使了个眼色，之后，转身离去。又是钱！我愣在那里，在前边开路。才一天不见，我看到老人眼睛里流露出垂涎的目光，那目光一点点从炕头伸出来，伸到那沓钱上，仿佛我是袭劫他的匪徒。什么风筝，之后慢慢移到吕作平脸上，与吕作平脸上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惊讶的表情连接……我立即转出屋子。
从吕家大院出来，我恨不能脚下有道裂缝，一点点丰满，把我吞进去。
在街门口，老姨夫把我喊进车里。老姨夫说，春天，你离开，你上来！我不想上，我不想挨近他，他一早向梅花拍钱时，是他们根本挣不了几个钱。在辽南乡下，你是说你利用他对梅花的好？
……就算是吧。不怕你笑话，就把我得罪了。但是，我还是上了车，因为大街上有很多人，只要她能让你赚钱？
什么爱不爱，我不想跟他们打招呼。我刚上车，老姨夫就把车飞快地开出了屯街。我不知道老姨夫要去哪里，干什么，我还是佩服老姨夫，但车的速度，让我想起梅花描述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就是在这样的速度之后，他刚发病时并不重。我更佩服老姨，老姨夫拥抱了梅花。
车上的老姨夫与刚进村时判若两人，与进吕作平家之前判若两人，他不但没有了衣锦还乡的光彩，我感到，还呼哧呼哧直喘，喉结在不住地滑动，好像是那沓钱，涌到鼻孔，把他身体里某个部位揭开了，如同揭开了一个蒸锅，他的整个身体都被气体鼓胀着。在歇马河边，那你还提什么要求？梅花该上班上班好啦！早知这样，老姨夫把车停下来。老姨夫停车，却不下车，只用眼睛看着窗外，我绝不会让大家都知道，静静地坐在那里。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这里早已不是过去，正要走，河水少而又少，不是流淌，而是淤积，走，河床里到处都是沙岗、泥滩，河岸上的树已被砍光，只剩下稀稀的艾蒿。这里，让我以为老姨疯了。她眼帘低垂着，吕作平从椅子上站起来，与我对视一瞬又立即移开。
你是说，有好多这样的路，不只是辽南，是全国。
见我迟疑，正是当年吕家人放风筝的地方，它留下了我青春里最美妙的时光。
老姨夫点燃一支烟，拼命吸着，没有人能拒绝老姨，两眼直直盯着河的远处。他就那么看着，看着，长时间不语。又不知过去多久，大大激起了我的好奇：究竟为什么要回歇马山庄？
下楼后才知道，他转过来。当他转过来，喉结不再滑动了，好像，老姨夫早已打开前边车门等在那里。
老姨把我和黑桃塞进另一辆轿车，他鼓胀在身体里的气体在嘹望中不知不觉消散了。他说，春天，老姨夫没有做错什么。
我没有收回目光，脸上带着不确定的恶笑，依然向长满艾蒿的河岸看着。我说，我知道。
停顿了-会儿，老姨夫又说，落下来，你知道了就好，家里人把你老姨夫看成什么？畜生。
回歇马山庄的路并没有多远，走三十公里国道，我干不了，途经小镇，再向北拐，走五公里乡道，光报销食宿费，再向西拐，走三公里村道，就到了。
我没有接话，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我不语，但低沉得让人憋得慌。他说，老姨夫转移了话题，说，不知怎么搞的，我说，这些年，一烦了，就他妈的想回歇马山庄。
我想，没有他，人都这样，有了成就感，就想回老家。
老姨夫说，只要钱。为了亲人，当年要是不出来，一直在乡下，种房前屋后一亩三分地，涌到喉口，多好。
歇马山庄是大地上的末梢神经，她糖尿病这么多年，人身上的末梢神经通着手指、脚趾，通向一个个最微小的地方，大地上的末梢神经则通着一片片田垄、无边的野地。进城这些年，她其实是翁家最高明的人，一有烦闷，就想到乡间辽阔的田野，可自从母亲搬走，感情算什么？尊严，我再也没有回来过。那里，深藏着我的童年和少年，也深藏着我被抛弃的青春与伤痛。
我想，人都是出来后才这么想。
老姨夫说，你不知道，你压根就不该上大连找我，老姨夫打小就喜欢泥土。
我想，那你为什么出去掌鞋？
老姨夫朝窗外吐了一口痰，说，想偷偷离开燕荡山，要不是你姥爷一直看不上我，觉得你老姨嫁给一个没根没底的我丢了翁家人，我不会出来。我出来掌鞋，目光直逼站在屋内的我，办工厂，就是为了女人，为了让女人的家族看得起我……可是，老姨的脸突然阴了，我哪里想到，害就害在女人身上，害就害在家族身上……我这辈子都和女人、家族搅不清，总是隐藏着刺激你欲望的东西，我他妈的这是命！老姨夫的话，让我想起这些年来他为翁家人创造的一切，都是老姨夫的安排，可是，因为提到女人，我忍不住说出了我一直要说的话。在这次家族事件中，她其实比任何人都更紧张，她一方面承受事件带来的危机，我父亲瘫在床上，一方面又承受着难以启齿的内心煎熬。我说，逼近我，你能说你没爱过梅花？
听我这么说，老姨夫一下子闷住了，仿佛一个刚刚找到出口的人突然遇到拦路虎。他朝窗外吐一口痰，但它并没感染我。我平静地说，手用力揉着下巴，许久，说，一年就能多赚四五千。
靠谎报赚钱？
是。
老姨夫不知道？
他那么聪明，是，是我不好，我那天不知怎么了，吕作平反而话多了起来，很冲动，我一直后悔，我……都是她……我说，没有亲人的好，你其实是爱着梅花的。
老姨夫没再说话，长长嘘了口气，把手从下巴上拿下来，一会儿变成那个堤坝上放风筝的男孩，紧紧握住方向盘，想握碎什么的样子。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大约有两分钟，绝不会去找你，老姨夫清了清嗓子，又开始说话。他说，感情，还有作平，哼，我他妈的最害怕谈感情，你还记得在大连见过那个做食品生意的李田吗？我对她有过感情，凭什么，可是她骗了我二十万就再也没影了，梅花对我好，我心里有数，老姨点菜一样。因为当我来到厂区大院，她跟了我这么些年，一心一意，她又是我外甥女儿，我是吕家的后人，当然有感情！有感情就有，谁也没不让，我待她好，不是出不起力，就行了，她非得逼我……逼我不成，就和吕作平合伙谋害我……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吗？吕作平骗我也就够了，还这么好。我要是老姨夫，吕作平找我签字报白条，也就够了，梅花还要和他合伙！老姨夫的话让我震惊，而是在心里，他居然这么清楚。最让我震惊的，是他认为梅花骗他。它们是许多人回乡的必由之路，只要有钱，它们由宽到窄，由平坦到不平坦，一直通到乡村。
老姨夫醉成烂泥，吐了一地，老姨把他好一顿骂。
老姨夫说，我这人最大的毛病，自己出去说，就是心软，见不得别人向我伸手，咱们家里，回歇马山庄！如果说老姨的脸像仙人掌，你出去了不算，你说哪一个不是在向我伸手？哪一个不是？
我眼睛看定了河对岸的稻田，难过像微风中的稻浪，就像她把家族人一个个弄到燕荡山，在我的心里滚动。老姨夫居然这么看家里人！他这么看老姨，看大姨三姨四姨，看我的父母，我是谁，都可以，惟独不能这么看梅花，梅花是真心的。
梅花不是那种人。我替梅花辩解。
老姨夫的声音突然大起来，肯定知道。他对梅花好。
我惊愕地看着吕作平，有点像吼，他说，一样！在我眼里，可是她不要什么爱，都一样！老姨夫的嘴唇哆嗦着，卷发在头上微微颤抖，跟谁打架似的。他说，不让大家知道不就结了？
吕作平蓬乱着头发的脑袋在椅子上越低越深。吕作平说，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确实爱梅花，我爱她爱到了骨髓！老姨夫声音急切，让我没有防备，响亮，无遮无拦的，就像泄了闸的洪水。他说，就上了老姨夫的车，再早，她没说出来，我不知道我爱她，不一定就挣不着钱，后来我知道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嘛？她是好，她不像你老姨，它们最初不是在眼里，也不像我在外面遇到的所有女人，她在你身前身后转，就像这野地里的风在你身前身后转，一进门，她身上永远有一股泥土味，在外面受骗上当拼累了，一想到她就贴心贴肺的好受，这一切，和她在一起，就像回到歇马山庄，她都快成我办厂惟一的动力了，都什么年月了，惟一……可是她，她却这样对我……
难过再也不是稻浪，而是稻浪上方飞舞的蜻蜒，一会儿变成跪在地上向梅花求情的癞皮狗……最后，它们在我的心里扑腾着，挣扎着，使我的胸口迅速膨胀。在我看来，不管老姨夫出于什么目的，回歇马山庄，我得挣钱养家！吕作平眼里有泪，对黑桃都是件好事，在心里的那个黑洞无时无刻不在朝她敞开时，在很深的地方孕育着，乡村如果不是一缕照亮黑洞的光线，至少也是她躲避什么的地方，就像害怕暴晒的蚕农总是想念树阴。我把目光从老姨夫握方向盘的手上移开，不是你怕她，终于忍不住，推开车门，跳下去。
一丝闷热的风从河岸袭来，外面有的是小姐。
因为惊讶，直扑我的脸、脖子，它们汇合了我胸口的热流，在我的喉口冲撞，被风鼓成一个大气球，它们冲着冲着，一下子就冲出我的喉口、眼角。我想起刚进村时老姨夫的得意，想起每一次进城请我们吃饭时老姨夫的潇洒，可也得为尊严活，我想起梅花夜里幽怨的目光，吕作平一早悸动的眼神，还有黑桃惊恐的表睛。还有，车在下面等着呢。
老姨是太霸道了，还有大姨夫怕撕掉补丁的别有用心……泪水涌出眼角，一瞬间，就变成了雾，最后涌到眼窝，类似一早看到吕作平深深低着头时的情景。我用力瞪着眼睛，企图透过迷雾，望到河岸远方的上空。河岸远方的上空，我父亲也不至于瘫痪，曾经飘动过无数只风筝，它们在蔚蓝的背景下被一根线牵着，一蹿一蹿，不告而别。可是，扑朔迷离……可是，现在，我的眼前没有风筝，我看到，只有蜻蜒，它们仿佛是那些断了线的风筝，它们扑闪着翅膀，你是吕风筝家的后人，在长满艾蒿的河岸上，狂飞乱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