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只野马蜂飞进莽苍的森林,钻进一个蜂巢。如果不刻意,谁都不会找到它们。那个下午张国华和李帅住进一所普通民宅,是李帅找的房子,实际也没找,他的一个同学夫妻出国,一年后回来。房子是租是空闲,同学都不管,反正钥匙给了他。
“在芍药胡同。”李帅说那个房子位置。
芍药胡同是井东市几百条胡同里的一个普通小区,没去过的人一定不知道。张国华不知道芍药胡同,自然无从挑剔,只要有利于他们俩居住,不受外界的干扰,他们要在这里仔细研读九花的日记和对一位名女人的调查。
“你看环境合适就行。”张国华说。
为便于工作,李帅搞来一部私人牌照的车子,拉上张国华到这个房子来。为了便于叙述,称这个房子为蜂巢。
看得出来,李帅的同学爱好健身,满屋是健身器材,跑步机、健腹板……很像一个健身馆了。
“怎么样?”李帅问。
张国华对蜂巢满意,稍稍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站在窗户前可见到一个建筑工地。
“北河皇苑。”李帅指着那个工地说。
“哦,歌声集团开发的楼盘?”
“正是,张队。”
“好啊,我们到目标眼皮底下寻找目标。”张国华说,“李帅,咱们俩也分一下工,这几天我潜下心来看九花的日记,你从市戏剧团开始查耿蕾。”
“查耿蕾容易啊,近水楼台先得月。”
“近水楼台?”
“噢,张队,你忘了,我爱人原是市戏剧团的小提琴手。”
“是啊,我倒忘了这茬儿。”
李帅临飞出蜂巢前,问:“晚上吃什么,我顺便买回来。”
“随便。”
“那就买胖头鱼,我做剁椒鱼头拿手。”
“吃你拿手菜。”
李帅走后,张国华开始读九花的日记。
九花写的叫日记不太准确,从行文上看不是每天都写。她原汁原味地记下了从山沟到都市酒店当小姐的经历,姑且称为原生态日记吧。
×月×日
家乡发了大水,缺钱,房子今年还是盖不上。我爸说:要不你和常大香去吧,反正有小慧在身边,你们相互照眼吃不了亏。
今天是离开家乡第一夜,我怎么也睡不着,尽管酒店大堂安经理嘱咐我们好好睡一觉,明天要见黄总。见了黄总就算是面试,过了面试关,才正式做青苹果酒店的小姐。
宿舍很大,双排铺可住10多个人,从摆放的行李看,现在住了9人。我和小慧上下铺,她睡上铺,我睡下铺,我的另一个老乡常大香则睡在靠近窗子的地方。
窗子很小,也是此屋唯一的窗户。挨它住的人显然有些特别。从其他同屋小姐的眼神看,她是此屋的头儿,只是没人叫她什么,全直呼她大常。
我真羡慕小慧,爬上铺位就睡,睡得好香,像是在家里。小慧说她适应能力强。
窗玻璃上有绿色、红色的灯光闪烁,是青苹果店牌匾的霓虹灯光,很美。
昨天小慧说:明天去井东,咱俩得起大早。
因为走山路,我问:谁送你?
小慧说:爸说骑马送我,你呢?
我没直接回答,迅速瞥一眼村西头,辘轳把井旁的两间窝棚是宋家。我和宋二臣子已经订婚,按山村的风俗先定下亲事,结婚是以后的事情。他家没有马,也没可送我的交通工具,二臣子答应送我。
小慧没猜出我心中的秘密,说:咱俩骑一匹马走。
我说不用,保证误不了车,镇上长途客运站点聚齐。我相信二臣子一定能想出办法送我,小慧说她回家准备行装,说明天见。
天还没大亮,我和二臣子离开金兔村。昨夜降了一场小雪,大地湿漉漉的,山风一吹,寒意彻骨,望眼黑咕隆咚的村落,依依不舍,眼窝子湿了。可是,谁愿一生都窝在穷山沟里啊,一辈子都摘不掉那个穷字,我曾发誓如果考不上大学就到城里去打工。高考只差3分,重读是没条件了。我不服气,不能就这样地完了,做二臣子的媳妇,生孩子,看家做饭。
常老尿子的女儿常大香在凤凰岭镇读的重点高中,她到头来也没考上大学,可也没回村子里来,只身一人到井东市打工。走时一身牛羊粪的臊膻味,回村来过年过节却满身扑鼻的芳香,皮肤白了,也细腻了。那天她对我说:九花,瞧你这模样身段,能挣大钱。
我问做什么?
常大香炫耀她手指上的首饰,一只金戒指和一只蓝宝石戒指。她是青苹果酒店的小姐,两三年工夫暴富起来,穿的戴的让我们眼花缭乱,因此她的家也成了金兔村的富户,盖起三间砖瓦房,购了一辆松花江牌小面包,这是全村第一台小汽车。唉,大水也把她家的房子冲毁,汽车也冲走了。常老尿子炫耀地向村子人说他这一辈子摊上个好闺女。
常大香发紫的嘴唇一撇,说:真笨,九花你当小姐呀!
我和小慧在常大香的串联下,决定外出打工,到常大香所在的青苹果酒店当小姐,重要的是家缺钱盖房子。
青苹果刚刚扩大了店面,招聘一批小姐,常大香说她与大堂经理安姐关系靠,和黄总也能说上话,保准我俩当成小姐。
由于我家庭特殊的原因,小慧妈妈待我如亲女儿一般,有时我直呼她妈妈。她不放心地说:当小姐,可别干那个……
小慧说:妈你想哪去了,酒店就是饭馆,小姐嘛也就是服务员,端端盘子,擦擦桌子。
小慧妈说:反正你们要学好,小慧你要照顾好九花,她命苦哇。经她这么一说,我鼻子发酸,我那个村子的人给起绰号叫大巴掌的爸哟,全村子都知道他对我不好。每每写到他,我心酸,不写了。
青苹果,多么有意思的店名啊!
2
×月×日
二臣子,我想他,在村子里朝夕相处的时候,说心里话我没想过他,想他因为我和常大香、小慧上街去买衬衣,路过一家影碟商店,放着一首老歌:
你那里下雪了吗
面对寒冷你怕不怕
可有火炉温暖你的手
可有微笑填满你的家
你那里下雪……
几天前,那个印在山坡雪地上的人形图案,反反复复出现在我梦里,我们俩做那事,没成,原因在二臣子。我和二臣子都有些沮丧,早早来到了镇客运站,知趣的二臣子灰心丧气地走了。
小慧凑近我的耳旁,说:我可什么都看见了,先说雪地的脚印,平行走了一段,交汇一点,尔后又分开,你说脚印踩在一起,你们在干什么?拥抱、亲吻,我可是远远瞧着,甜蜜吧?
我说:你胡说些啥呀,什么都没有。
小慧哪里肯饶我,一定让我说到底那个没有,我仍说没有,小慧便揭老底,她说看见地上有梅花瓣图形的血迹,很鲜亮。
这小慧,真够我受的。谁让我们从小亲如姐妹,相互信任,无话不说,在她面前根本没什么秘密。我小学六年级时“来事儿”,当把这件事告诉小慧时,她却吓哭了,说我一定要死的,她也不想活了……不管怎样,我和二臣子野地上的事不能告诉她,太让人难为情、难以启齿了。
二臣子送我,路上一直说我进了城早晚得变心,然后像擤大鼻涕似的甩了他。二臣子拿出根据:常大香不是和王军都快结婚,拍了订婚照,定下了日子,最后黄啦。
我劝他,发誓天底下的姑娘都变心,九花也不会变心。
二臣子不信,哭得更甚。从打认识他还从没见过他这样伤心地哭。他哭得我心里难受,一肚子苦水让他给搅沸腾直往外涌:那年腊月里我爸打我,我躲到谷草垛里睡觉,如不是二臣子把我拽到他家去,非冻死不可。后来听人们说那晚冷得出奇,全村冻死一头母牛和两窝猪羔子。
我说:别哭了,你到底咋地能相信我?二臣子直勾勾盯着我,说得直截了当:把你那东西先给我,反正早晚也是我的东西,扔把笤帚占碾子。我也有些情不自禁,那种事我早想过,加之我不忍心让二臣子伤心下去……可是,人高马大的二臣子,关键时刻却不行。他的心像擂鼓似的咚咚响,他急我也急,最终什么都没做成。可怜的二臣子,撕扯自己的东西大骂自己,跺着脚骂。我安慰他慢慢来,我们的日子还长呢!二臣子做出让我吃惊的事来,他俯下身子,狗似的掏我的下身一口……碾子就这样让二臣子占上,笤帚也扔在这里,别人抢不去了。人啊人,真是说不清的动物,我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疼是很疼,我还是多次蜜似的回忆这件事,甚至想让他再粗野一次,哪怕牙齿咬得更深。
穿上青苹果统一的红色店装,我成了服务小姐,在前厅即一楼大餐厅负责四、五号两张桌子。
青苹果酒店像座迷宫,这是我刚来时的感觉。一层大厅由两部分组成,一组被称为火车厢座,供三四个人用餐,特别受情侣们欢迎。另一组则是大餐台,可供8到10人用餐。二楼则全是KTV包房,装潢高档,用餐唱歌。每个包房都有一个与植物生长有关的名字:如嫩芽、花蕾、幼果……负责这些包房的小姐经过大堂经理安姐严格挑选,青春靓丽;三楼是黄总的办公、住宿处,小姐和外人不能随便到三楼。四楼、五楼是客房。
我们这些服务小姐住六楼,有些房间很神秘,外人难以找到门。每天从那幅装饰画后面隐蔽的门进出,还有两个空宿舍,门整日锁着。
青苹果的生意红火,差不多天天晚上满员,预约包房的电话从早响到晚,我们上午9点上班,(也称开工),大多忙到凌晨下班(下工)。
一天下来,真是累,躺下就睡,顾不上和上铺的小慧聊聊天,但愿她别误解我。
×月×日
常大香请我和小慧到“大连海鲜坊”吃饭,坐下来一看菜谱,我马上提出换个地方。常大香将外衣甩给服务小姐,拉开架势要大吃一顿,她说:平日里嚷着要吃海鲜,怎么见了海鲜,又不想吃,你有毛病吧?
我浅声说:太贵,最贱的菜100多元。
常大香拿过菜谱,对等待写菜的服务小姐说:清蒸石斑鱼,鳜鱼、北极贝……一只龙虾。
服务员问龙虾几吃,常大香说三吃。我弄不懂三吃的意思,她便耐心给我讲解:一吃为生吃;二吃要油炸;三吃再炖汤。
服务小姐领着一个服务生来到桌前,他拎着一只活龙虾和一杆盘秤,并当着我们的面秤,报出重量:0。8公斤。有一个细节很有意思,服务生拎龙虾要走开时,突然被常大香叫住,用她长长的指甲掐下一根龙虾须子,随便扔在桌子上,这才让服务生走。
我和小慧都不知常大香在做什么,因为我俩头一次吃龙虾。常大香像老师望着学生似的看我俩,说:这你们俩就不懂了,服务生过会儿端上的是不是我们才见到的那一只,我用它一试便知。龙虾端上来时,我注意到常大香拿起那截龙虾须子,向已加工的龙虾比试一下,对上茬儿,她露出狡黠的微笑。
等菜时,常大香问:你们俩知道鳜鱼还有个名字叫婢妾鱼吗?
我和小慧互望,同时摇摇头。
不知道吧?我告诉你们。常大香说,鳜鱼游动时常常三条为一队,一条在前,两条在后,好像人的婢妾一样,所以叫婢鱼妾鱼,合称为婢妾鱼。
买单时,吓我一大跳。一顿饭吃了1300百元。常大香从坤包中取出一叠百元大钞甩出去。喝了酒的常大香的话特别多,她问我们注意到没有,青苹果二楼包房的服务小姐穿好衣服,用高档化妆品,个个小富婆似的,吊在脖子上的手机整天响个不停,那是有人找她们。
我不解地说:一楼二楼服务小姐底薪都一样,发薪时我见工资表了。
常大香一边往脚趾盖上涂美甲油,一边说:底薪是相同,可干的事不一样。九花你跑前跑后,或给客人买盒烟什么的,给的小费少得可怜。二楼的客人打的小费你恐怕想都不敢想。她抬起肉乎乎的大腿,用脚趾显示一下数目。
我简直不敢相信,一次小费100元!
常大香道出青苹果酒店一些鲜为人知的秘密。服务小姐分三个层次:一是像我这样在大厅写菜单、端菜,服侍招待客人;二是到包厢中陪客人喝酒唱歌;三是陪客人,随客人的愿,可以做那种事。
现在我明白了,常大香大把大把地花钱,至少是在陪客人喝酒唱歌,是不是和客人做那种事儿,我不敢确定。
3
×月×日
宋村长到城里来办事,小慧父母捎来牛毛毡子,叮嘱我们俩铺上。多么慈祥和厚道的老人啊。这里不是家家睡火炕的金兔村。暖气宿舍,还允许睡电褥子。
随牛毛毡子还带来一件紧身衣服,小慧望着过去曾穿过、进酒店前还穿的东西,一脸苦笑。本来有5个纽扣足够了的贴身小褂,却钉了8个,再说又小得不能再小,如今女孩子谁还把胸脯弄得扁扁的。小慧的胸脯疯长狂隆,小褂子已包裹不住它。
小慧生出许多感慨:我爸妈那代人够悲哀的,活得半生不熟,真没法儿和我们一代新人比哟。
有妈真好!我替小慧收起小褂子,用方便袋装好,放进箱包里。
我没妈吗?有。那年她抛下我回城了。她是下放到金兔村的北京知识青年,也是最后一个返城的。因为她的家庭出身问题,是右派化学专家的女儿。我的爸爸倒根红苗正,三代人中顶数他文化最高,读完初中。他属于四肢庞大头脑简单那种人,尤其手特大,村人送他一绰号:大巴掌。
我爸是作为贫宣队代表进入村小学校的,把持上层建筑,管教学管老师,当然管在学校当勤杂工的我妈。政治上的化学怎么讲呀,黑红综合反应,可改变物质的颜色,生成一种不受歧视的杂色或中性的物质或果儿--那就是我。
村里人都说我长相像我妈,很俊。村里人也说我妈心狠,城里人靠不住,这是指她弃下两岁的我独自一人回北京,从此与我们父女断绝了往来。
我爸爸的生活随着婚姻的失败,加之时代的变迁而一落千丈,浑浑噩噩,整日手不离酒壶。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我家也分得两垧地。村子人说我爸很有命,抓阄竟抓了鸭嘴峪的一垧地,全村最好的一块地,旱涝保收,不上粪也打粮呢。
鸭嘴峪这块地解放前是本村地主孟老拐家的坟茔地,风水很好,斗地主时平了孟家的祖坟,种上庄稼。人民公社时,这块地变成了“大寨样板田”,粪下得多,生产队指定专人莳弄得精心,粮食打得多。分田到户时,全村人都盯上这块好地,20多户分两垧地,一户摊不上几垄,即使分得了几垄,零零散散的田地又咋种呢?负责分地的镇、村两级领导可犯了难。
宋村长在人民公社时是当生产队长,干了几十年,群众威信很高,也很有经验。现在他被群众推选为村长。他说:最合理的办法就是抓阄。按全村应分得土地的户主,揉了20多个纸团,只一个纸团上写“得”,即是那块地,其他的都是“白”,意为白搭白,什么都没有,白抓。
纸团被镇干部从空中抛下,每人拿一个,我爸爸酒还没太醒,靠着墙旮旯睡觉。宋村长喊:大巴掌,田大巴掌,剩的一个阄儿是你的,你倒是抓呀!
我爸用力睁那双酒醉的眼睛,硬是没睁开,他说:村长替我看看吧,抓上抓不上都是一回事,说完又睡去。
宋村长只好替我爸拿起最后一个纸团,慢慢展开,大声宣布:田大巴掌,得!
挨着我爸坐的人撼动他:喂,大巴掌,你得了咱村那块好地,真有王八命!
我爸仍然没睁开眼,说:得就得了嘛,没啥大意思!
视土地为命根子的农民,得块好地还了得,可我爸却毫不在乎和珍惜,种了一年,草比苗高,地撂荒了。后来,他索性转包给老刘家,自己一天游游逛逛,喝酒成了他的营生。我爸失魂落魄,整个人完了。后来,我爸从黑瞎子口中救下一个外乡女人,和我爸搭伙的女人是我的继母了,眼神不好,村子人叫她二层眼,我叫她姨,是她让我这样叫的。我管小慧的妈才叫妈,她拿我当闺女,我拿她当妈,已经多年了。
×月×日
小慧从一楼调到二楼,她美滋滋。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常大香已经说得很明白,二楼的服务小姐是要陪客人喝酒、唱歌。我为小慧担心,哪个客人喝醉了,动手动脚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