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退掉宿舍,和同事在公司机关大楼附近合租了精装修的两室一厅,每天睡到七点五十,悠悠地踱到机关吃早饭。慢慢的,她跟办公室的人也混熟了,没事一起下馆子。机关发了水果,她也能领一箱,还不忘打电话慰问我:“有空到我那儿吃苹果。你先忍忍,等我站稳脚跟,就向领导推荐你。”我说:“我不痛苦,就是无聊。”她说:“无聊就是最大的痛苦。我现在能接触到很多行业规章,还能用上外语,离梦想越来越近了。相信你也会苦尽甘来。”
我并没有苦尽甘来,而落落却好景不长。两个月后,公司人事部突然通知她借调完毕,立即回原部门工作。落落五雷轰顶,赶紧找规章部领导求救:“您不是说还有很多东西需要翻译么?让我继续来做吧。”领导面露难色:“我们确实很缺人,可公司正在清理没有编制的借调人员。而且,地面部始终不同意放你出来呀。”落落又跑去找人事部的经理,请求留在规章部实习,经理爱莫能助,还说去年招的这批研究生是失败的实验品--公司机关没给定岗就下放到基层锻炼,现在没有理由收回了。
落落打定主意绝不再值机,于是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自救行动。她听说行李部门比较缺乏外语人才,就去找行李室经理毛遂自荐。经理大喜,说只要人事处同意,她明天就可以来上班。落落心想,在本部门调换岗位有何难处?她满怀信心地走进人事处,经理不在。一位冷艳的女助理接待了她,没等她讲完来龙去脉就皱眉说:“不行不行,你以为单位是你家呀,想住哪个屋就住哪个屋?”落落说:“经理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跟他谈。”女助理说:“我跟他通电话了,这就是他的意思,你马上回值机组报到!”落落想,靠,以为我脑残呀?我就杵在这儿,你啥时候跟经理通过电话了?
跟女助理扯皮时,落落瞟见贴在墙上的机关通讯录,暗暗记下经理的电话,出了办公室就开拨,没人接。发短信,不回。落落耷拉着脑袋往T3走,走了几步感到全身发冷。她不想再看到客运助理阴沉的脸色,不想重归那漫无目的流浪生活,不想在候机楼耗费毫无意义的青春!就像是突然上了发条,她大踏步折回办公楼,直奔老总办公室。在这悲壮的时刻,出了个小岔子。那位冷艳的女助理也刚从外面回来,跟落落一起上了电梯,发觉她按了顶层后,就警惕地盯着她。下电梯时,那女人点着高跟鞋飞快地跑了。落落觉得她的神态有点奇怪,但是没多想,满脑子都在思量如何说服老总。
面对老总,落落的几套辞令都派不上用场,什么A计划B计划也泡了汤。老总挥臂甩发,滔滔不绝,以指挥千军万马的权威压倒了她。说了半天,核心意思就是让她回客运处继续锻炼。落落没好气地插了一句:“我连张桌子都没有,没法办公!”老总拍拍自己的实木办公桌,笑问:“你凭什么应该有张桌子?我在基层足足干了二十年,天天拿着小喇叭喊客人、搬行李,什么苦没吃过?你不过念了几年书,有啥了不起?”
落落正要与他理论,办公室的门呼地被推开,蹿进来一个人挡在老总面前,保镖般气势汹汹。定睛一看,正是她要找的人事经理。落落立即联想到刚才在电梯里遇到的女助理。肯定是她告诉经理有员工“上访”,他便紧张地赶来护驾。
落落见到经理,不禁喊冤:“公司招聘时说给我们安排轮岗学习机会的,现在完全放任不管,好不容易自己找到了机会,请领导成全!”经理教育她说:“机会有的是,你踏踏实实回去锻炼,不要急功近利。”落落抗争道:“我只想换个环境、学点新业务,你们为何反对?我不相信,公司招我们来就是为了值机?”经理说:“值机怎么啦?我还运过N年货呢!你不要老是强调研究生和中专生的区别,我敢打包票,你值机还值不过中专生呢!”
落落想问:如果研究生和中专生同等对待,要人力资源干什么?要是问了这句话,她就可以滚蛋了。可是她投出去的简历尚无回音,她的房租、她的保险、她的生活费……她意识到自己空怀满腹激情与骄傲,实际上是一个普普通通张嘴吃饭的人而已。她还没有辞职的资本,只好闭上了嘴巴。经理见她老实了,回身向老总点头哈腰:“这孩子不安分,我来慢慢教育,耽误您的时间了,绝不会再有这类事件发生。”
人事经理把落落领出办公室,叉腰训她不懂规矩、越级犯上,气得落落头昏眼花。行李室经理在楼道碰到他们,见落落形容枯槁、步履凌乱,知道事情不妙,立即拐进会议室,装作不认识落落。
落落顶着烈日走回T3,进入人声鼎沸的值机大厅。想到尼采发疯前在街上抱住一匹马泪如雨下,她也有冲动抱住柜台大喊“我的兄弟啊!”
我正在客运办公室跟助理A索要落落的毛巾(地面部发劳保用品,一人两条毛巾)。她凶巴巴地说:“人都走了还要东西?”落落戏剧化地进了屋,说:“人又回来了,给条毛巾擦擦汗吧。”两个助理同时抬头看她,惊讶得合不拢嘴。助理A拉开抽屉,抽出两条蓝毛巾,忽地甩到她脸上。我正思忖着如何给落落个台阶下,小助理愉快的喊声把她重新拉回了客运处的怀抱:“落落,打印机又卡纸啦!”
这是一次典型的以失败告终的小小“革命”。与此同时,云尚和凯文也找公司领导自荐未遂。他们的革命比较激烈,直接退出游戏,跳槽了。
霹雳红唇
据说两年前,公司一行高级领导从国外考察归来,刚下飞机,恰逢霹雳红唇在指挥虚拟航班的大规模演练。那英姿飒爽的风采,让领导感慨巾帼的确不让须眉。
有一回航班大面积延误,地面部领导赶赴现场视察工作。两个登机口的员工被数十名旅客围攻。霹雳红唇挺身而出,张开双臂,像母鸡保护小鸡般把员工挡在身后,声泪俱下:“我是经理!你们有怨气就来找我,不要为难我的员工!”旅客们吵嚷了一阵,没什么结果,渐渐散去。她转身抱住两个员工,放声大哭:“你们受委屈了……我真没用!”那个钢铁般的女人,从来没当众流过眼泪,连伤感的神情都不曾露过,此刻哭得几乎瘫软,浑身像筛子般抖动。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部领导看不下去了,上前搀扶她,不住地安慰。她抽噎道:“老总,孩子们有什么错啊?他们比我女儿大不了几岁,却要承受这么多……我痛心啊!”
一位在现场的男经理稍后跟我说,他看到这场面真想哭。我说,确实感人,很多人都哭了。他冷笑说,不光想哭,还特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我一愣。他说,我他妈怎么就会干活儿,不会哭呢?
慢慢的,大家发现了一个规律:领导检查时,霹雳红唇必然在执行特殊任务。领导上班时,她必然去汇报工作。领导加班时,她必然始终陪同。在应对繁多工作的同时,她还能体贴入微地为每位出差旅行的领导安排好VIP摆渡车接送服务。从T3转场到抗震救灾,再到奥运保障,她与时俱进,包揽了所有先进个人奖。她的办公室四壁贴满奖状,柜子里摆满奖杯和证书。我还给霹雳红唇写过一次先进事迹报告,受她助理的嘱托,写她无暇顾及重病的老人和面临中考的女儿,不分昼夜地带领员工拼搏在生产第一线。
写完感觉不对劲儿,我又参考了几篇往年的报告,及时纠正错误,把中考改成了高考。
散伙
半个月之内,三个亲密伙伴离开了。
先是菠萝蜜。到T3以后,她跟我不在一个小组,很少见面。当她打电话说辞职时,我正在柜台上班,吃了一惊:“什么时候?”她说:“办完了,证件都收走了,进不了隔离区,我在5号门。”
我冲出去找她,从她身边跑过愣是没看见,被她大声喝住。眼前是个陌生的女孩,穿着松垮的背心,凉拖,散着头发。我从来没见过菠萝蜜穿便装,而且她总把头发盘得一丝不乱。我紧紧地把她抱住,她瘦了不少。
她说,当初孟经理本来要把她跟格格一起调入高端服务室,但新主管听说她精通业务,强行把她扣下了,还许诺要让她当领班。结果领班没有兑现,工作却苦不堪言。她常值夜班,又没有员工宿舍,只好在登机口或麦当劳坐一宿。就这么累病了,不想再干了。我问她以后打算干什么。她笑着说,可能去商店当收银员,手脚还是比较麻利的。
我感慨:“你就这么辞了,领导也没挽留?”她冷笑:“象征性地问问原因,没等我说完就把手续办了。其实也没什么手续,临时工嘛,交个大衣就可以走了。感觉这四年,就像河水一样流过去了,没留下痕迹。”
是的,我经常看见临时工抱着黑色的羊毛大衣,在机关门口进进出出。谁来了,谁走了,谁做过什么,又有谁关心呢?只有我的记忆里,闪现出菠萝蜜在柜台工作时一丝不苟的神情。她家住市里,上下班也得坐机场巴士。记得有天早上大雨堵车,她怕迟到,跳下大巴打的到航站楼,花了一百多块,比一天工资还多。这四年,她活得那么小心谨慎,现在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你猜我去还大衣时碰见谁了?”菠萝蜜打断我的思绪,“崔八!她看库房呢,搬个板凳坐在门口,干涩的眼睛直勾勾的,我打招呼她都不答理。”一个早已被遗忘的角色。我无话可说。
小坤与兵哥、水母进行了长达两个月的斗争,终于败下阵来。他们不让小坤上柜台,让他尽快把所有的业务知识都传授给新当选的领班。小坤说:“既然是领班,水平必然高超,哪里用我传授?”水母说:“领班是登机口出身,不懂值机业务啊。”小坤说:“给他讲会了,然后让我滚到登机口,是吧?”水母的脸都绿了,兵哥直接开始挥拳头。
小坤辞职那天,给孟经理打了个长途电话。孟经理急疯了,跟他说:“千万别犯傻,小不忍则乱大谋,你们工资马上就要涨了,机制马上就要变了,你等了好几年还在乎这一会儿?”小坤说:“工资是次要的,得拿我当人啊。”孟经理哭了,说:“你别走,我托人帮你调部门。”小坤说了句“不能给您添麻烦,多保重”,就含泪关机了。
孟经理火烧火燎地给我打来电话时,小坤已回山东老家了。我和几个原A组的同事送他上的火车,他不无调侃地说,在航空公司干了五年,还不知道坐飞机的滋味呢。
记得曾经有个四十多人的香港旅行团来到中转柜台,由于前段航班延误,办手续的时间只剩下十分钟,而且还有客人没取到行李。我们都傻眼了,只有小坤镇定自若,指挥全员紧急行动。我们按他的指示分成小组,有条不紊查验护照机票,帮助客人取行李,计件拴行李条,完成了这个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没有落下一位旅客,没有弄错一件行李。旅行团员们边赶飞机边感激地冲我们打飞吻。
我想到小坤雷厉风行的气势,在民航游泳比赛中夺魁的辉煌情景,还有他那两段悲伤的恋情,不禁潸然泪下。
孟经理说的没错,小坤走了没多久,临时工的工资就涨了。虽然只有几百块钱,可对于入不敷出的员工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和最有效的激励。小付的工作劲头明显提高,并兴致勃勃地盘算着新的消费点。首先,是给英镑改善伙食。
英镑是一条杂毛狗,是她最忠实的伙伴。小付只有十八岁,老家在东北,独自住在顺义一小平房里,地荒人稀,全靠小狗给她壮胆。她跟我说,英镑可乖了,跟着她过苦日子,老吃剩面条和馒头。英镑最恨她的工作证件。每当她拿起证件,塑料壳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英镑就知道她要上班了,伤心地狂吠。等她回家,它会像箭一般扑进她怀里。
有天开早班会,水母要求大家五点半到岗。小付四点多爬起来穿好制服,却怎么也找不到证件。明明记得昨天放桌子上了,却没了影。她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狗盆旁边找到了。她刚要出门,狗反常地咬着她的裤腿不让走。她认定证件是狗藏起来的,狠狠地打了它一把,锁上门。天还没亮,也没有路灯,小付摸黑往公交车站跑,不小心撞到路边的铁栏杆。她头晕目眩,脸上火辣辣地疼,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只想着不能迟到,一根筋儿地跑到单位。大家看到小付,都吓得大叫。她脸上有道深长的血口子,白衬衫领子都染红了。
后来,小付就没有再上班。据说她脸上留了伤疤,不愿意见人。原来的A组早已不复存在,小小的C组也就这样散伙了。
电话救星
这天,我被地面部某领导叫去开紧急会议。原来,近日正值雷雨季节,航班延误频繁,旅客投诉激增。公司要求他立即上报航班延误后的地面服务方案。他让我配合另外两位员工,当日之内写出有理有据有可行性的报告。
我们三个叽叽咕咕讨论了一上午,意见不和,互不服输,提纲都没列出来。我算明白了,啥工作都能合作,文章可不能合写。下午,他俩儿找来去年的航班延误分析报告,照葫芦画瓢地开始写。我就坐在旁边看着,毕竟资历比他们浅,不宜多言。
晚上六点,文章攒成。我知道那是一篇没有什么问题的文章,但也没有任何价值。全都是空话套话,与往年相同的陈词滥调。我们到会议室给领导作汇报,还有两个主管来旁听。领导关切地问:“大家都没吃饭吧?”一个女主管讨好般笑道:“跟着您才不会挨饿呢。没空下馆子的话,就给大家订盒饭吧!”不知道是因为我们三个小职工在场,还是领导心情不好,他脸一沉:“少胡说!我们抓紧时间,争取早点散会。”女主管撇着嘴,脸发青。
领导说是审核报告,几乎等于重写。他眉头紧锁,一个字一个字地盯着让我们改。改来改去,把子句改成了被子句而已,换汤不换药。我又累又困,一看表,八点了,才改了不到五分之一。这时,领导的手机响了。他侧过脸,把手机贴近耳畔,压低声音说:“我还在单位……一时完不了,今天就算了吧……”一个尖锐而娇嗲的女声戏剧化地从听筒里冒出来:“不行嘛,你就得来!”大家都听到了,但保持面如平镜。领导有点尴尬,义正词严地说:“不行!”说罢挂断电话。
然而,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明显地焦躁不安起来,眼神在投影屏幕上散乱地游移,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面。几分钟后,他示意会议暂停,抄起手机走出了门。大家赶紧喝水,伸懒腰。女主管还从包里掏出一根香肠啃。
不一会儿,领导满面春风地回来了。他说:“考虑到大家还没吃饭,我们加快速度吧。”他不再提任何修改意见。大家为某个问题争执时,他焦虑地摆摆手:“行了,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也不是今天的重点,以后再讨论。”大家会意了,不到十分钟讨论完毕。
领导说:“今天就得定稿。我回去再看看,有问题给你们打电话。”然而,他连材料都忘了拿,就匆匆离去。
我们如释重负地鸟散。多亏了那个打电话的女人,她充满魔力的声音,像夜空里的启明星,照亮了我归家的茫茫路程。
落落版CUSS机
落落跑来跟我诉苦,说有个老外投诉了她。
我说:“你连老外都搞不定?啥事儿啊?”
她说:“早高峰嘛,队都快排出大厅了。我埋头办手续,那老外不知何时立到我面前,沉着脸说刚才有好几个旅客加塞儿,质问我为什么不维持秩序。我解释说我顾不过来。他说排队排了好久,比自助值机慢多了!不由分说就问我的姓名和工作号。我跟他说,您没看见国内旅客都争先恐后地把证件往我嘴里塞么?我嘴里吞证,手里打牌,这才是真正的自助值机呢!您下次要抢先递护照,保证先出牌!”
我哈哈大笑。
落落说:“结果这哥们的幽默细胞都死光了,不依不饶要投诉我,找了主管不算,还要找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