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下午四点,肯德基已座无虚席。我站在门口,往嘴里塞薯条。一位年轻的女子走来,回头率百分之三百。她长发披肩,白色紧身体恤,戴黑色鸭舌帽和金丝围巾,耳朵上坠两只粗粝的牛角型耳环。亮点在于她的黑色低腰裤,低到露出深深的沟壑,雪白的臀部像是被削去了一半皮的苹果。她推着行李车,尖锥般的鞋跟敲打着地面,大步流星地在肯德基找座位。她的腰带上挂着串沉甸甸的铃铛,使裤腰更显摇摇欲坠。所到之处,众人瞠目。吃饭的停止了咀嚼,谈笑的鸦雀无声,就像孙悟空喊了“定”!
以前我看过小甜甜布兰妮在MTV里穿着低腰裤狂舞,跟现在的情景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原来,裤腰可以这么低,低到令人惊心动魄。两个男人抹着嘴往外走,眉飞色舞地鉴定:“里面绝对没穿……”那女子没有找到座位,又推着行李走出来,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肯德基又恢复了沸腾的气氛。
我从星巴克、哈根达斯门前一路走过,在自动扶梯背后看到一位大胡子穆斯林。他端端正正地跪在一块方毯上,面向西方,虔诚地叩拜真主。机场大厅人声嘈杂,唯有他神情安然沉静。我走到白领服装店。永远是在门口欣赏模特服饰的变化,从灿烂飘逸的春装到高贵华丽的冬装。
这一次,我莫名其妙地走进去。我深刻理解了“kill time”的含义,不是在杀时间,而是慢性自杀,毁灭自己的意志,继而行为完全失控。我注视一件咖啡色的翻毛领外套,时尚中透着古典气息。店员对我说:“试试?”我摇头:“我买不起。”她说:“有一天你会买得起。”为了这句话,我把她看个清楚:细长的眉毛,温婉的眼睛。为了这句话,我相信她非同小可。神灵有时候就隐匿在凡人中间,在绝望中给我一丝希望。
诡异的是,第二天,以及后来的许多天,我都没有再看见她。我向其他店员询问她的下落,他们说不清楚是谁。我说是2008年10月27日中午1点的值班者,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女孩坚持说是她。看来真的存在时光缝隙,在T3我见到了不知哪个时空段才应该遇到的人。
我周围的一切,分分秒秒在流动和变化。不变的是我死水般的状态和映在水里的白日梦。
别看T3巨大,我们这些流浪员工经常不期而遇。有天我长途跋涉跑到C楼最远的登机口,那里不仅清净,还有几排躺椅。正要坐,发现小卓在躺椅上呼呼大睡,手里还抱着一本《风险投资》。中午去吃饭,在出发大厅的浑天仪景区碰到由尤,他正在帮几个外宾拍照留念。
我上了顶层的东方既白快餐厅,又和云尚撞了个满怀。听说机场员工用餐可以优惠,云尚正好穿着制服,要求打折,服务员要看我们的证件。云尚说证件没带,没看见我的衣服么?服务员说衣服不管用,看到证件才打折。我们争了半天,云尚气得猛拍桌子,嚷着要见经理。那架势跟最凶悍的旅客有一拼!我这下明白了,为什么投诉率最高的顾客往往就是从事客户服务的。餐厅经理出来道歉,还给我们打了九折。云尚买了秘制炸酱面和甜豆浆,我要了咖喱牛腩饭和鱼丸汤。铺开一桌子,她并不动筷子,而是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知道麦草去哪儿了么?”
我摇摇头。
她凑近我,低声说:“别告诉别人,她借调到财务室了。”
我说:“她学新闻的,去那干吗?”
她冷笑:“你知道么,狐狸看上她了,下班后抓去谈工作,谈了一小时就共进晚餐。狐狸问她有没有男友,她说有,在市里上班。狐狸说你们没戏,还是在民航圈里找一个吧,在南楼安家,省得每天奔波。”
说到狐狸,忍不住八卦几句。自从这哥们儿在入职培训时给我们讲了狐狸挨巴掌的故事后,大家背地里都叫他狐狸。他身材瘦高,精力充沛,本在机坪开车,后时来运转,给公司某领导当司机。他脑子机灵,时常给领导出出主意,打打下手。十年的光景,他从司机变成了经理,堪称几人之下,数千人之上。美中不足的是,他和老婆离了婚,无佳人同享荣华。好在机场是个美女云集之地,狐狸没事儿就喜欢深入基层,探察“民”情。用他的话说,HR就是把金子从沙子里拣出来。遇到才貌上乘的女员工,他便招来谈工作,顺便谈谈人生和理想。若谈得投机,就把她调到机关共事。都说是一线的“竖牌儿”养活了“横牌儿”,看来也有横牌儿罩着竖牌儿呢。可惜狐狸运气不佳,金子挖了不少,始终没打成一颗永久流传的戒指。
我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细节?”
她说:“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狐狸本想把她留在身边,鉴于‘后宫’美女太多,为掩人耳目,才把她弄到财务室的。”
我说:“啊,她哪看得上狐狸?”
云尚说:“甭管怎么着,她达到目的了。像咱们这种老实人,才会坐以待毙。”
有位旅客拖着箱子经过,见云尚穿着制服,问她:“服务员,卫生间在哪?”
云尚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不知道。”
旅客不服:“我问你呢,你是不是服务员?”
云尚气得脸泛青,厉声说:“Im not!”(“我不是!”)
旅客一怔,莫名其妙地走了。
云尚低头用发梢缠绕着手指,嘟囔:“傻冒,连英语都听不懂。”我不禁想起她跟公司签约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唉,人又疯了一个。
T3流浪记(续)
喜从天降!落落也被借调部门发配回客运办公室了。两人在T3晃,可比一个人有趣多了。
吃完午饭,我和落落坐在国际登机口附近的皮椅上翻机场广告和民航报。我说:“这样的环境,真适合养老。如果我们现在四十多岁,成天在这儿晒太阳多好。”
落落说:“我已经老啦,每天早上照镜子都能发现新的皱纹,能力全盘退化,上大学时能听懂的外文广播现在听起来像鸟语。”
我说:“我的记性也坏得厉害,人名书名到嘴边就卡住了。这应该是五十岁以后的症状。”
落落哭笑不得地给我讲了件她的糗事。和我一样,她也是“剩女”,周末经常相亲。上周她在肯德基见了个男的,他去买饮料,她去洗手间。结果,她从洗手间出来,就死活想不起那个男人的样子了。她在柜台前的长队里茫然地穿来走去,看谁都像,又谁都不敢认,大脑一片空白。
我说:“只好给他打电话喽!”
她无奈地说:“更可笑的是,我把他的名字也忘了!我掏出手机,在电话簿里挨个扫视,发现有好几个陌生的名字……好在我还记得介绍人是谁,正准备骚扰她,有人拍我肩膀。万幸,是那个男的找到了我……”
我说:“他长得很大众?”
落落说:“现在又把他的样子忘了--我的破记性比较适合和惊悚型的见面。”
我们扯了半天,才过了四十分钟,距离下班时间遥遥无期。落落摊开她的书本,开始劳作。她跟某出版社签约,正在翻译一本英文心理学着作。
我带了本时装杂志,还是不想看。我试带过各种类型的读物:英文报纸、金融杂志、漫画、畅销小说、科幻故事……统统看不进去。看什么都没意思,不看又觉得浪费时间。一个非常安静的午后,一个暂时没有旅客的登机口。我望着窗外的飞机发呆。它们飞去又归来,旅人出发又抵达,我却一直在原地。
刚进公司的时候,有人听到我的工作是换登机牌,还会大惊小怪。现在大家只会说,有份工作就不错啦!我守着这样一份无需作为的工作,幸耶,不幸?
落落胆子肥,提议每天早点儿回家,少在T3浪费生命。我们的下班时间以半个小时为额度,日益提前。为了避免到办公室取包时引起怀疑,我们把外衣和包存入员工休息室,随拿随走。逃班容易上瘾,不逃腿痒,逃了心慌。特别是手机一响,浑身直哆嗦。
这种刺激的感觉维持了两周,我和落落就被办公室助理擒获了。办公室有两个老助理,简称A和B。助理A资历最老,背景最厚,除了客运处经理,看任何人都斜着眼睛,稍不顺心便暴跳如雷。助理B笑靥如花,声轻如烟,但我们进客运处之前就被数人提醒要敬而远之,说她很可能勾肩搭背地请你吃饭,回头就给你的民主评测表打个超低分。还有个小助理,颇有姿色,每天在办公室扭着水蛇腰,逢人就聊,嘴甜如蜜。我以为她非常快乐,不料她也时常郁闷,原因是进公司时的两大目标一直没有实现:一是去公司总部当公关,二是嫁个飞行员。据说她父亲在山西开矿,倒是不差钱,但关系还不到位,始终跳不出客运处。
再说助理A把我和落落叫到办公室,一顿臭批,说你们什么都不干也就罢了,总得帮忙打打文件印印东西吧,别整天流窜!我们点头称是,发现打印机和复印机已瘫痪许久,便卷起袖子修理。助理A让小助理去储物室给她拿衣服,小助理说没带证件,进不了安检。助理A让我去,把一串小钥匙扔给我,又画了副潦草的地图。落落借口要洗净沾满油墨的手,跟着我溜出办公室。
我们经过安检,坐员工电梯到达地下一层,穿过几道门,拐过几条走廊,来到一个异世界。灯光昏暗,地面光亮,两侧是惨白的墙和一扇扇紧闭的铁门,有点像医院的太平间。落落说:“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员工存物处?”我说:“幸亏你陪我来了,我自己恐怕是有去无回。”
助理A画的地图已经没有参考价值了,我们摸索到一个房间门口,上面贴着员工衣柜字样。敲门,没人应。落落试着推门,吱呀一声,一排排高耸的白色铁皮柜映入眼帘。房间的最里侧,有一张窄小的弹簧床。床上竟然躺了个女人,盖着碎花棉被,看见我们,连忙撑起身子。我一问,才知道这是行李中心的储物室。她边咳嗽边给我们指路,看着怪可怜的,呆在这鬼地方不见天日。
我和落落不由自主地挽起手,东拐西绕,终于找到了我们的根据地。屋子里黑乎乎的,一股霉味。管理员也是个女人,大概是很久嗅不到人味儿,激动得赶紧帮我们查名册。每位员工都有一个印着编号的小柜子,却从没见谁来这儿存过东西。我们仨儿找了半天,才在数百个小柜子里找到了助理A的柜子,取出她的制服外套。管理员让我和落落也把衣柜钥匙领走,还让我们通知其他员工尽快认领柜子。她说,百分之九十的柜子都空着呢!
我们各领了一把莫名其妙的钥匙,从破旧的横格本上找到自己的名字,打上钩。出门后,落落说:“谁知道在某个秘密的角落里,会有一份印着自己姓名的小册子?”我说:“谁知道富丽堂皇的大楼里,还有这样阴暗的角落?”
把衣服递给助理A,她叹道:“拿个衣服也能晃悠这么久?还是给你们找点活儿干踏实!”她递给我俩一个小计算器和一沓厚厚的统计表,表上记录了值机员每天收取的行李逾重费数额,让我们算出每人每周、每月的创收总额和平均值。落落问她这些表是否有电子版,她说都做成Excel了。我说那可以用电子表格的公式来计算呀,很快的。她说她还要用电脑做其他事。落落说,那你把电子版拷贝给我吧,我们找个电脑做。助理A冷冷地说:“不愿意做拉倒!”我和落落面面相觑,只好用计算器叠加那些巨大的数字。
公司以前对逾重行李卡得并不严,普通员工都有五公斤的权限,如果超重不多,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大家都轻松。现在不同了,经济危机了,航空业不景气,公司给各部门压担子,地面部再把担子压给客运处。最后,创收的任务就交给了值机员,每人的绩效和收取的逾重行李额挂钩,一公斤都不许免!旅客当然不习惯新措施了,没完没了地为几公斤行李跟值机员干架。值机员收不够钱就没奖金,索性就跟旅客撕破脸。说穿了每天的业绩还得靠运气,如果到你柜台办手续的旅客都没有超重行李呢?如果赶上一个刺毛的旅客呢?吵上一个小时,你不但收不到钱,还耽误了其他客人,搞不好再接个投诉,那才叫因小失大。
我和落落不禁暗暗庆幸,即使颠沛流离,也比值机轻省!
落落的“革命”
这天,落落正在修理办公室的打印机(她成了高手,机器一见她就灵光),突然接到公司人事部的电话,说运输规章部借调她,周一报到。落落激动得老泪纵横。助理A瞟了她一眼,说:“看我的桌子多脏,去拿块抹布来!”落落把包一背:“我要帮公司领导翻译文件,先走一步。”说罢雄赳赳地离去。助理A气得直鼓鼻孔:“有本事就别回来!”助理B悄声对助理A说:“真不好说。人往高处走,你看机关借调那么多人,有谁还会回来?”
一时间,落落“高就”的事件传遍了整个地面部,大家纷纷揣测她的背景和手腕。中午吃饭时,云尚气得直咬牙:“公司需要翻译,怎么偏偏挑了她?”凯文说:“保准塞钱了。”小卓困惑地问:“送多少合适?”云尚说:“外联部的行价是十万,像规章部这种清水衙门也就五六万。”硕鼠逗她:“那你咋不送呢?”云尚气得丢下勺子:“我才没那么下贱!”唉,欧米噶不幸言中,我们这撮人刚入职时所谓的友谊已经荡然无存了。
落落兴冲冲地去报到,规章部经理像见了救星,递给她一大摞程序文件:“帮忙翻译出来,我们的外航服务标准不统一,要尽快跟国际接轨才行。”助理把落落带到办公室门口的一张小桌子边:“你先坐这里吧。”落落说:“那个……电脑?”助理反问:“你有笔记本么?”落落的心凉了半截,说:“没有,我宿舍里是台式机。”助理说:“你先手写吧,回家再往电脑里输。”落落很想说,不如我直接回家去翻译,但她克制了自己,乖乖地点点头。
第二天,她从家里背来一本英汉大词典,开始了辛勤的劳作。中午,她抽空给我打电话。我说:“苟富贵,勿相忘。”落落说:“哪呀,我现在像只老鼠,大气都不敢出。”我说:“鼠牙坚硬,可以啃江山。”她说:“对啦,机关的伙食可好了,种类多,还便宜,原来咱们一直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一周之后,规章部有个女的休产假,落落获准借用她的电脑,不但可以查电子词典,还能上网!她像翻身获得土地的农民,乐不可支。她白天马不停蹄地翻译,回宿舍后校对到深夜,很快就完成了任务。经理拿着译稿半信半疑:“这么快?之前我想请外联部的专家翻呢,人家说至少得一个月。你再认真看看,这些规章要高度准确!”落落由此悟出:过度展示工作效率,只会适得其反。
于是落落上班时带着自己正在翻译的心理学着作,压在文件下面,在电脑上打开两个文档,随时切换。领导一来,就装出专心工作的样子。领导非常满意,又把接受航空检查的翻译重任交给她。毕业以后,落落就没做过口译,有点紧张,怕自己舌头僵硬。不料,当她见到外国专家后,竟然像外交家般挥洒自如。
检查完毕,大家一起吃庆功宴。落落和外国专家谈笑风生,从中国传统文化扯到航空业的美好前景。有个专家说:“如果我闭上眼睛,会以为自己在跟地道的美国女孩交谈。”落落兴奋地与他碰杯。公司领导好奇地问:“他说什么呢?”落落说:“夸我外语好。”领导说:“告诉他,我们公司人才济济,外语好的人多着呢!”另一位领导说:“可不,咱有个飞行员精通四门外语。这小子风流倜傥,每飞到一个国家,先在当地找个情人,玩几天就把外国话学会了。”
公司的人都哈哈大笑。外籍专家们饶有兴致地望着落落,她赶紧翻译说:“我们公司有个飞行员是语言天才。”专家问:“他也是在学校学的外语么?”落落说:“不,在床上。”这下轮到专家们哈哈大笑。领导有些纳闷:“我们说了这么多,她一句就译完了?真是言简意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