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在乙巳年(1905年)二月间,英敛之虽然对吕碧城已有所不满,但是仍然筹编《吕氏三姊妹集》。在3月1日天津《大公报》千号纪念日,刊出了《吕氏三姊妹》的序跋各一篇,序中详述英氏同吕氏三姐妹的交往经过,高度评价吕氏三姐妹的诗词,极力推崇她们的高风亮节,认为“碧城能辟新理想,思破归锢蔽,欲拯二万万女同胞,复其完全独立自由人格”。“梅生性豪爽,有古侠士风,言吐慷慨,气度光昌。素不屑弄事词翰;然落笔清灵,极挥洒之致,亦颇与乃姊乃妹并驾齐驱,各树一帜,何天地灵淑之气独钟于吕氏一门乎?”其二,英敛之还在《吕氏三姊妹集》序中说:“予久蓄兴女学之志,惟苦于师范无人。得此天假之便,乃奔走组织,获诸君子力,为天津公立女学堂。”吕碧城在天津创办官立女学堂,可以说是英氏集合了众多朋友们的力量助她成功的。然而吕碧城与英敛之友谊之裂痕,恰从女学的事权争执上而产生。
同时,吕氏姐妹之间也时有分歧与争执,英氏和梅生的友谊或恋情,在某种程度上说比对碧城还更深切些;后来梅生在事前不让英氏知情的情况下结婚,这其中定有不能互谅的隐情存在。但是,最后终于绝交的仅碧城一人而已,这正是她一生难于自解的一个难题。她最后所以皈依佛法,独身以逝,恐怕也正是这个原因。这位志高而倔强的奇女,以独身主义终其一生,成为她必然的结局。
从现存英敛之1907年阴历九月十三日日记所记看,英、吕二人绝交的直接原因是:“碧城因《大公报》白话,登有劝女教习,不当妖艳招摇一段,疑为讥彼。旋有津报登有驳文,强词夺理,极为可笑。数日后,彼来信,洋洋千言分辩,予乃答书,亦千余言。此后遂不来馆。”就这样,二人分道扬镳了。当然,他们最终的分歧,还在于信仰上的不同,一个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另一个却执著地走向了佛门。尽管英敛之曾苦口婆心,而吕碧城却始终“沉哀凝怨”,所维系的不过是一段“道义交情”罢了。由此也可见东西文化在俩人关系上的深层矛盾及其纠葛因素。
在《大公报》期间,吕碧城连续撰写多篇倡导女子解放与宣传女子教育的文章,如《论提倡女学之宗旨》、《敬告中国女同胞》、《兴女权贵有坚忍之志》、《论中国当以遍兴蒙学女学为先务》等。
在这些文章中,吕碧城指出,“民者,国之本也;女者,家之本也。凡人娶妇以成家,即积家以成国”,“有贤女而后有贤母,有贤母而后有贤子,古之魁儒俊彦受赐于母教”,“儿童教育之入手,必以母教为根基”,“中国自嬴秦立专制之政,行愚民黔首之术,但以民为供其奴隶之用,孰知竟造成萎靡不振之国,转而受异族之压制,且至国事岌岌存亡莫保……而男之于女也,复行专制之权、愚弱之术,但以女为供其玩弄之具,其家道之不克振兴也可知矣。夫君之于民、男之于女,有如辅车唇齿之相依。君之愚弱其民,即以自弱其国也。男之愚弱其女,即以自弱其家也”。同时吕碧城还指出,维护旧礼法之人闻听兴女学、倡女权、破夫纲之说,即视为洪水猛兽,其实是为误解,“殊不知女权之兴,归宿爱国,非释放于礼法之范围,实欲释放其幽囚束缚之虐奴;且非欲其势力胜过男子,实欲使平等自由,得与男子同趋文明教化之途;同习有用之学,同具刚毅之气……合完全之人,以成完全之家,合完全之家以成完全之国”。提倡女子教育,就是要通过新文化和新文明的洗礼,使旧礼教桎梏下的女子成为“对于国不失为完全之国民”、“对于家不失为完全之个人”的新女性,最终“使四百兆人合为一大群,合力以争于列强”。
吕碧城的这些观点在社会上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强烈反响,成为人们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吕碧城由此在文坛崭露头角,声名鹊起,而其在诗词中所表现出的开阔视野和非凡气概,更是受到时人的广泛推重。在1905年的《书怀》诗中,吕碧城写道:
眼看沧海竟成尘,寂锁荒陬百感频。
流俗待看除旧弊,深闺忧愿做新民。
江湖以外留余兴,脂粉丛中惜此身。
谁起平权倡独立?普天尺蠖待同伸。
此诗传唱一时,当时任袁世凯幕僚的沈祖宪、曾任清廷内史的缪素筠(又名缪姗如。云南昆明人,擅长书法、绘画,封三品女官。慈禧时常赏赐给大臣的字画,上面虽有“慈禧太后御笔之宝”的玺印,其实是出自缪素筠的代笔)等人纷纷唱和,缪素筠有诗云:“雄辩高谈惊四筵,娥眉崛起一平权。会当屈蠖同伸日,我愿迟生五十年。
”她还写诗赞吕碧城曰:“飞将词坛冠众英,天生宿慧启文明。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1908年,光绪与慈禧先后驾崩,清朝遗老遗少们为之惶惶不安,仿佛慈禧一死,国家就失去了主心骨,有人甚至将慈禧的画像挂到万寿山排云殿里,希望得到她的保佑。这时,吕碧城却填了一阕《百字令》:
排云深处,写婵娟一幅,翠衣轻羽,禁得兴亡千古恨,剑样英英眉。屏蔽边疆,京垓金币,纤手轻输去,游魂地下,羞逢汉雉唐鹅。
文中大意,慈禧在主持朝政的近半个世纪中,把国家搞得一塌糊涂,边疆大片领土、国库中大把银钱,全都送给西洋诸国,她到阴曹地府后,哪有脸面去见汉朝的吕后与唐朝的武则天?文边还配有作者手绘慈禧画像,亦是丑态可掬。题咏在慈禧的画像旁,登于报上,此时正值大清帝国摇摇欲坠之际,这篇不到百字的小文,如同滴落油锅中的火星,炸起了一片喧嚣。时任直隶总督的袁世凯甚至动了杀心,吕碧城闻讯,不得不离开报馆,前往欧美游历。
1904年6月10日,借住在英敛之家中的吕碧城正在看书,门房举着一张名片进来禀报说:“来了一位梳头的爷们儿。”吕碧城接过名片一看,上书“秋闺瑾”三字。等到门房将此人引进来之后,吕碧城但见来客身着长袍马褂,一副男人的装扮,头上却梳着女人的发髻,长身玉立,目光炯炯,英气勃发,气度非凡,一看就不是寻常之辈。此人就是后来号“鉴湖女侠”的秋瑾,当时正准备留学日本。秋瑾亦曾以“碧城”为号,因此许多人经常将吕碧城的诗词误为秋瑾之作,而秋瑾读吕碧城的作品,亦曾有引为同调之感,所以此次留日之前,特来登门拜访。
吕碧城和秋瑾交谈之下,不禁都有相见恨晚之感。当晚,吕碧城即将秋瑾留宿在自己的住所内,彻夜长谈,同榻而眠。对于国家的积弱凋敝、政府的腐败无能、民族的危机忧患,两人在观点上可谓一拍即合,但在具体做法上,却各有选择。秋瑾试图劝说吕碧城跟她一起东渡扶桑,筹划革命。可是吕碧城自称是个世界主义者,虽然同情革命派,但并没有政治上的企图,相反,她更愿意从教育入手,启迪民智,转移社会风气,以为将来济世救民作准备。
次日清晨,迷蒙中醒来的吕碧城一张开眼,不由大吃一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男子的黑缎皂靴。再抬头一看,只见秋瑾正坐在床边的梳妆台前对镜扑粉。吕碧城这才想起昨日之事,不由莞尔一笑。
吕碧城和秋瑾的此番相会不足四天,却一见如故。二人约定,秋瑾去日本从事革命事业,吕碧城则在国内倡导舆论,遥相呼应。秋瑾还慨然取消其“碧城”之号,让与吕碧城专用,成就了两位卓异女性间的一段因缘佳话。
1907年7月15日,秋瑾在绍兴遇难。吕碧城用英文写就《革命女侠秋瑾传》,发表在美国纽约、芝加哥等地的报纸上,引起颇大反响,一度也使自己陷于险境。
1916年秋,秋瑾遇害近十年后,吕碧城与友人袁克文、费树蔚等同游杭州,途经西泠桥畔的秋女侠祠,回想旧事,感而赋诗云:
松篁交籁和鸣泉,合向仙源泛舸眠。
负郭有山皆见寺,绕堤无水不生莲。
残钟断鼓今何世,翠羽明珰又一天。尘劫未销惭后死,俊游愁过墓门前。
其时,各种聚会上常常会出现吕碧城的丽影芳踪,一时成为京津地区的一道奇特景观,人们对这个有思想的美女加才女刮目相看。当时各界名流纷纷追捧吕碧城,如著名诗人樊增祥、易实甫,袁世凯之子袁寒云、李鸿章之子李经羲等,用吕碧城自己的话说:“由是京津闻名来访者踵相接,与督署诸幕僚诗词唱和无虚日。”令人不解的是,吕碧城虽姿容优雅却终身未婚。有人说,这是因为她早年被人退婚而留下阴影所致,但这只是一部分原因。事实上,后来与之交往过的社会名士不乏其人,如英敛之、杨志云等均与其有过感情纠葛,严复、张謇都为她的婚事操过心,但吕碧城却宁愿独身终老而不曾踏入婚姻的大门。
当时追求吕碧城的人很多,据说吕碧城的眼光也非常高,只看上了梁启超与汪精卫,但她又嫌梁启超年纪太大(比吕碧城大9岁),汪精卫年纪太小(与吕碧城同岁)。另外,根据近代天主教史学家方豪先生考证,《大公报》主编英敛之十分爱慕吕碧城,甚至引起了英夫人的误会。史学家梁元生先生也在英氏日记中发现了英敛之写给吕碧城的词:“稽首慈云,洗心法水,乞发慈悲一声。秋水伊人,春风香草,悱恻风情惯写,但无限悃款意,总托诗篇泻。”确实情意绵绵,流露着一片深情。
吕碧城是这样与友人说起她的情感感悟的:生平可称心的男人不多,梁启超早有家室,汪精卫太年轻,汪荣宝人不错,也已结婚,张謇曾给我介绍过诸宗元,但年届不惑,须眉皆白,也太不般配。我的目的不在钱多少和门第如何,而在于文学上的地位,因此难得合适的伴侣,东不成、西不就,有失机缘。幸而手头略有积蓄,不愁衣食,只有以文学自娱了。
民国成立后,袁世凯窃取辛亥革命的果实,任大总统,吕碧城进入新华宫担任大总统的公府机要秘书。后袁世凯欲称帝,筹安会的一批人积极充当袁世凯帝制复辟的吹鼓手。吕碧城不屑袁世凯及其追随者之所为,毅然辞职,携母移居上海。她与外商合办贸易,仅两三年间,就积聚起可观财富,成为富甲一方的女商人。
1918年,吕碧城前往美国就读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文学与美术,兼上海《时报》特约记者,将她看到的美国之种种情形发回中国,让中国人与她一起看世界。四年后学成归国。1926年,吕碧城再度只身出国,漫游欧美,此次走的时间更长,达7年之久。她将自己的见闻写成《欧美漫游录》(又名《鸿雪因缘》),先后连载于北京《顺天时报》和上海《半月》杂志。
吕碧城终身未婚,后逐渐开始对宗教发生兴趣。民国初年,吕碧城在北京见过天台宗高僧谛闲,若有所悟。不过吕碧城真正开始信佛,根据她自己的记叙,是在1929年前后。当时吕碧城旅居英国伦敦,友人孙夫人偶然在街头“捡得印光法师之传单,及聂云台君之佛学小册”,孙夫人对此不屑一顾:“当这时代,谁还要信这东西!”但吕碧城立刻说:“我要!”“遂取而藏之,遵印光法师之教,每晨持诵弥尊圣号十声,即所谓十念法。此为学佛之始。”吕碧城信佛后,守五戒,茹素,不再肉食,而且大力宣传动物保护。1929年,她接受国际保护动物会的邀请,代表中国出席国际保护动物会在维也纳召开的会议,大力提倡素食,“护生戒杀”。1930年,吕碧城正式皈依三宝,成为在家居士,法名曼智。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欧洲的硝烟比中国更浓。吕碧城由瑞士返回香港,先是住在香港山光道自购的一所房子中,后搬入东莲觉苑。1943年1月24日在香港九龙孤独辞世,享年61岁。遗命不留尸骨,火化成灰后将骨灰和面为丸,投于南中国海。
吕碧城特别喜欢小动物,她曾养有一对芙蓉鸟,每日亲自喂食,还养了一条狗。一次,狗被一个洋人的汽车碾伤,吕碧城随即聘请律师和那个洋人交涉,并送她的爱犬去兽医院,等到狗的伤完全好之后,事情才告了解。上海一位报人叫平襟亚,从中得到启发,以此为素材,写了一篇名为《李红郊与犬》的文章刊登于《笑报》上,其中女主角行为落拓怪异。吕碧城读后,认为自己被影射,侮辱到了她的人格,于是诉之于租界法庭。该作者知道吕碧城与英国领事馆的人相交深厚,闻讯赶紧躲到苏州。吕碧城寻不到他的踪迹,便将他的照片寄往沪上各家报馆,要求自费刊登大幅广告,通缉平襟亚。但各报均未答应。于是吕碧城又到处放风:“如得其人,当以所藏慈禧太后亲笔所绘花卉立幅以酬。”吓得平襟亚终日足不敢出户,为消烦解闷,撰写长篇小说《人海潮》,半年脱稿,一经发表,轰动一时,平襟亚由此一举奠定了自己在文坛的地位,亦堪称一段逸事趣话。
张爱玲说,“中国人不太赞成太触目的女人”,早在爱玲出世前半世纪,在“万马齐喑究可哀”的清朝,却有一位才女高调彩衣大触世目。她便是吕碧城。
吕碧城喜欢穿绣有大幅孔雀的薄纱舞衫。苏雪林曾供奉一张吕碧城照片——吕着黑色薄纱的舞衫,胸前及腰以下绣孔雀翎,头上插翠羽数枝,美艳有如仙子。
孔雀,羽衣华美,是“百鸟之王”、“鸟中皇后”,吉祥、善良、美丽、华贵,一般女子,见之情怯。而吕碧城,却喜着孔雀装的彩衣。孔雀,契合了她的心性,是她的服饰语言。在历代文学史上,没有哪一个才女像吕碧城这样高调。孔雀衣,穿出了吕碧城飞扬的才气与雍容。
《琼楼》琼楼秋思入高寒,看尽苍冥意已阑;棋罢忘言谁胜负,梦余无迹认悲欢。金轮转劫知难尽,碧海量愁未觉宽;欲拟骚词赋天问,万灵凄侧绕吟坛。
《江城梅花引》搴霞扶梦下苍穹。怨东风,问东风。底时朱唇,催点费天工。已是春痕嫌太艳,还织就,花一枝,波一重。一重一重摇远空。波影红,花影融。数也数也数不尽,密朵繁丛。恼煞吟魂,颠倒粉园中。谁放蜂儿逃色界?花历乱,水凄迷,无路通。
《清平乐》冷红吟遍,梦绕芙蓉苑。银汉恹恹清更浅,风动云华微卷。水边处处珠帘,月明时按歌弦。不是一声孤雁,秋声哪到人间。
《长相思》枫叶红,柿叶红,红尽江南树几丛,离人泪染浓。山重重,水重重,水复山重恨不通,梦魂飞绕中。
《南乡子》雨过涨留痕,新水如云绿到门。几处小桃开泛了,前村,寒食东风别有春。重读断碑文,宿草多封旧雨坟。蝴蝶一双飞更去,春魂,知是谁家坏绿裙。
《浪淘沙》寒意透云帱,宝篆烟浮。夜深听雨小红楼。姹紫嫣红零落否?人替花愁。临远怕凝眸,离思难收。一身多病苦淹留。来日送春兼送别,花替人愁。
《踏莎行》水绕孤村,树明残照,荒凉古道秋风早。今宵何处驻征鞍?一鞭遥指青山小。漠漠长空,离离衰草,欲黄重绿情难了。韶华有限恨无穷,人生暗向愁中老。
《一剪梅》一抹春痕梦里收,草长莺飞,柳细波柔。珠帘十里荡银钩,筝语东风,那处红楼。别有前程忆旧游,几日韶华,赋笔生愁。长安云物恋残秋,铃语西风,那处红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