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美丽的风光,并未减少他们心头的忧伤,更不能削弱他们的战斗意志。这时,萧军被朋友介绍到《青岛晨报》文艺副刊当编辑,工作之余便创作长篇小说;萧红则一面创作,一面在家操持家务。此时他们的生活是相当困苦的。据他们的朋友回忆说,这时萧红身穿旧布旗袍,脚穿后跟磨去一半的破皮鞋,头发用一根天蓝色的粗糙绸带束着,每天要到街上买菜,再回到家中劈柴烧饭,做俄式大菜汤和烙葱油饼吃。后来穷得连大菜汤、葱油饼也吃不成了,就到马路上去卖家具……尽管生活如此艰难,他们仍勤勉不辍地潜心创作。在近半年的时间内,萧军完成了著名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萧红也完成了她的第一部中篇小说《生死场》。这两部作品,是他们奉献给千千万万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最好礼品,也是奠定他俩文学史地位的成功之作。
这两部作品写成后,他们寄给了远在上海的鲁迅。鲁迅对这两部作品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多方设法介绍出版,并亲自为这两本书写序。在序言中,他赞扬《八月的乡村》是描写东北被占领小说的“很好的一部”;“‘要征服中国民族,必须征服中国民族的心’!但这书却与‘心的征服’有碍。
”而对《生死场》,鲁迅则赞扬它“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东北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正当二萧想继续留在青岛生活和写作的时候,意外的情况发生了。随着省会济南以及山东各地中共地下党组织遭破坏,青岛的地下党组织也遭到严重破坏,市委书记高菘以及舒群等地下党员被捕,作为党的外围组织的《青岛晨报》也被迫停刊。这种政治气候的突变,迫使二萧不能再在青岛待下去了。1934年的11月1日,他们躲开了警察和特务的监视,抛弃了所有家具,搭乘一艘日本轮船逃离青岛去了上海,开始在鲁迅的亲切关怀和帮助下,投身于更加艰辛复杂的文学事业。
1934年11月30日,萧红和萧军在上海终于见到了文坛大师鲁迅。萧红眼中的这位带有传奇色彩的一代大师出奇的平和并充满善意,他面色苍白,脸颊消瘦,颧骨突出,嘴上留有浓密的唇须,头发极富于特征,硬而直立,眼睛喜欢眯起来,但目光却异常锐利。他们完全被先生的人格魅力所征服。
鲁迅喜欢萧红、萧军的纯朴爽直,而且萧红与鲁迅的夫人许广平也一见如故,甚至淘气的满嘴上海话的海婴,也很快和萧红混熟了。这次见面后,鲁迅为了给二萧在上海铺展一条从事文学写作的道路,又于12月29日以庆祝胡风的儿子满月为名,在梁园豫菜馆举行了一次宴会,把二萧介绍给茅盾、聂绀弩、叶紫等左翼著名作家,并指派叶紫作为二萧的向导,帮助他们尽快熟悉上海,加入到左翼作家队伍中去。后来又支持他们三人结成“奴隶社”,出版“奴隶丛书”。
从此,在鲁迅的关怀引导下,萧红开始走入上海文坛,并与当时的许多重要人物建立了广泛联系。而萧红与鲁迅之间的情谊日益加深,这对其日后事业的发展产生了难以估量的作用和影响。
1935年12月,第一次以“萧红”为笔名发表的成名作《生死场》,就是在鲁迅的帮助下,作为“奴隶丛书”之三,由上海容光书局出版的。鲁迅还亲自为《生死场》一书写了序,震动了当时的文坛。《生死场》的出版,不仅为萧红打开了上海文坛的大门,而且使她立于20世纪30年代中国著名左翼作家之林。
在鲁迅的帮助与鼓励下,萧红很快步入了上海文坛,创作也如山中瀑布,奔泻而来。在此之后,萧红发表了不少散文和小说。如散文《索菲亚的愁苦》,短篇小说《手》、《马房之夜》等等。这期间萧红写的作品大多经过鲁迅的审阅并介绍发表。
鲁迅不仅在文学创作、出版方面鼓励、支持萧红,而且在经济、生活等方面也特别予以关怀和帮助。鲁迅时刻关心着萧红的成长,还经常把萧红介绍给一些外国的进步文化人士,萧红与美国作家史沫特莱女士的相识,就是鲁迅介绍的。而鲁迅的人格风范、美学思想和文艺创作乃至为人处世等方面都给萧红极其深远的影响。
1936年夏,由于个人感情方面的原因,在极度苦闷的心情指使下,萧红只身东渡日本去东京疗养。临行前的7月15日,鲁迅支撑着病重的身体,设家宴为萧红饯行,许广平亲自下厨烧菜。鲁迅爱怜地嘱咐萧红:“每到码头就有验病的上来,不要怕,中国人就会吓唬中国人。”这一次相聚,竟成了萧红与鲁迅的永诀。
1936年10月21日,萧红在日本东京得知了鲁迅逝世的消息,悲痛万分。为此,她写了散文《海外的悲悼》。
回国后,萧红怀着巨大的悲痛,拜谒了鲁迅墓,写下了令人泪下的《拜墓》一诗。她用很多时间负责《鲁迅纪念集》中新闻报纸部分的剪贴、校对工作,以寄托她对鲁迅的哀思。同时也写了许多回忆鲁迅的文章,字里行间都流露出对鲁迅的深深怀念、崇敬与感激之情。她用细腻、清新的笔调,为读者刻画出一个特别富有人情味的鲁迅的形象。让读者看到鲁迅家庭的和谐、生活的朴素以及她与鲁迅全家之间的感情。
在萧红笔下,鲁迅不仅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还是一个和蔼宽厚的老人;他不仅是中国文化界的思想领袖,还是一个美满家庭的家长,一个尊重妻子的好丈夫,一个了解儿子的好父亲,一个辛勤培植晚辈作家的情意深重的长者。
与鲁迅相处的日子,是萧红坎坷不幸的一生中少有的闪烁着灿烂阳光的日子,她对鲁迅一直怀着深深的崇敬与感激之情。鲁迅的早逝,对她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给她留下了难以消除的悲痛,甚至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恩师鲁迅。1942年1月22日,弥留之际的萧红一再拜托守候在她床前的挚友骆宾基说:“我死后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能把我的一点骨灰埋葬在鲁迅先生的墓旁……如果真有在天之灵的话,以便在天国里也能聆听到先生的教诲。”《回忆鲁迅先生》(节选)
萧红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的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来。
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尤其使人记得清楚的,是他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同时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顾一切地走去。鲁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说:“谁穿什么衣裳我看不见得……”鲁迅先生生的病,刚好了一点,他坐在躺椅上,抽着烟,那天我穿着新奇的大红的上衣,很宽的袖子。鲁迅先生说:“这天气闷热起来,这就是梅雨天。”他把他装在象牙烟嘴上的香烟,又用手装得紧一点,往下又说了别的。许先生忙着家务,跑来跑去,也没有对我的衣裳加以鉴赏。于是我说:“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鲁迅先生从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过了一会又接着说:“你的裙子配的颜色不对,并不是红上衣不好看,各种颜色都是好看的,红上衣要配红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这两种颜色放在一起很浑浊……你没看到外国人在街上走的吗?绝没有下边穿一件绿裙子,上边穿一件紫上衣,也没有穿一件红裙子而后穿一件白上衣的……”鲁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着我:“你这裙子是咖啡色的,还带格子,颜色浑浊得很,所以把红色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脚长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脚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横格子的还好;横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两边裂着,更横宽了,胖子要穿竖条子的,竖的把人显得长,横的把人显的宽……”那天鲁迅先生很有兴致,把我一双短统靴子也略略批评一下,说我的短靴是军人穿的,因为靴子的前后都有一条线织的拉手,这拉手据鲁迅先生说是放在裤子下边的……
我说:“周先生,为什么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诉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呢?现在我不是不穿了吗?我穿的这不是另外的鞋吗?”“你不穿我才说的,你穿的时候,我一说你该不穿了。”那天下午要赴一个筵会去,我要许先生给我找一点布条或绸条束一束头发。许先生拿了来米色的绿色的还有桃红色的。经我和许先生共同选定的是米色的。为着取美,把那桃红色的,许先生举起来放在我的头发上,并且许先生很开心地说着:“好看吧!多漂亮!”我也非常得意,很规矩又顽皮地在等着鲁迅先生往这边看我们。鲁迅先生这一看,脸是严肃的,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着我们这边看着:
“不要那样装饰她……”许先生有点窘了。我也安静下来。鲁迅先生在北平教书时,从不发脾气,但常常好用这种眼光看人,许先生常跟我讲。她在女师大读书时,周先生在课堂上,一生气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着他们,这种眼光是鲁迅先生在记范爱农先生的文字曾自己述说过,而谁曾接触过这种眼光的人就会感到一个时代的全智者的催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