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郁秋正勉力抵挡,听到这曲调,脑中不自禁地浮现起当日自己独斗五魁,佟若枫起身唱歌的画面。那时的若枫,宛若以歌声普度众生的仙女。想到此处,心神恍惚,泪水又不自禁地涌出,挥舞的软鞭下顿时露出一个破绽。秦玉清挥刀直进,“哧”的一声,梁郁秋右腕中招,软鞭落地,手腕下垂,五指已提不起丝毫气力。
他一咬牙,转身奔入栖云阁内。秦玉清不假思索,跟着跃入,双足才落地,便听得咔嚓一声,阁门已然关闭。
秦玉清脸上变色,挥刀砍向东边墙壁,只听“铿”的一声,木屑纷飞中,墙内却露出铁质来。她又看向西墙,同样如此,转过头来,刀指梁郁秋:“你打开机栝,让我出去,留你一条全尸。”
梁郁秋突然问道:“你便是月虹?”
秦玉清一愕,瞪视梁郁秋。
梁郁秋从怀中摸出那个玉指环,丢了过去。秦玉清俯身拾起,指环上的“月虹”两字清晰可见。
“当日我在雪地中发现有人燃香留字,说要血债血偿,后来证实是雷魁所为。我一度以为那个黑衣人就是他,但后来我见到他的尸首,将这枚指环试着戴上他的手,却发现他十指粗壮,不能套进任何一根。”梁郁秋盯着秦玉清道,“那时我才明白,那黑衣人另有其人,而他极有可能便是杀害若枫的凶手。可我实在没想到,那人,便是你。”
秦玉清沉吟一会,突然凄厉地笑起来,笑声在栖云阁中回荡,令人毛发直竖。她看着那枚指环:“不错,我就是月虹,这是我以前在觅香院的艺名。”
“觅香院,妓院?”
“我并非妓女,只是个歌伎,卖艺不卖身。我那时已过了芳华之龄,却仍有不计其数的富贾俊彦拜倒在我榻前。”秦玉清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风华绝代般的神色,“那时的我好念诗,擅乐器。‘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梁郁秋不解道:“可你为什么成了曲刀派的管家?”
她神色倏地凄然:“变故就发生在那一年阳春,那一日我正躺在榻上弹琴,谁知一个大盗突然闯了进来将我掳走。途中我急中生智,在被中拨动琴弦。恰好被一位路过的侠客听见,他仗刀行侠,将我救下。那侠客不仅武功高强,还懂得音律。他有一柄宝刀,刀上竟然穿了弦,舞起刀来,铮铮鸣响,比我弹的琴还要好听。”
梁郁秋面露愕然,盯着她手中的凤鸣刀:“那人难道是……”
秦玉清微微一笑:“我直到那时仍是处子之身,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交给了他。他与我在徽州缠绵了一月有余。忽然说要去办一件要事,办完便会回来带我远走高飞。离别前他送了我一柄刃上穿弦的匕首,还传了我一套依据弦音应变的刀法,要我日后以此防身。”
她声音突变黯然:“我苦苦地等他,却终究没有等到他回来,原本便要死心。谁知想到三个月后,我发现自己怀了他的骨肉,老鸨要我把胎落了。那天晚上我便悄然离开了觅香院。
“我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一路不知遇到多少凶险困苦,可我都硬挺了下来,只为找到他和他一起将孩子养大。天可怜见,在孩子生下来三个月时,我在齐云山下看到有人带着有弦的刀,上前询问,才知道那人是曲刀派弟子。我问他是否认识我那情郎,他告诉我,那人半个月前已继任为他们的掌门。”
梁郁秋惊恍道:“果然,他是若枫的父亲,佟轩。”
“我欣喜若狂,让那名弟子通传说是月虹来找他。没过多久,便见佟轩慌慌张张下山来,将我带到僻静之处。”秦玉清泪光闪烁,“我把儿子给他瞧,他却不敢与我对视。我心中奇怪,反复追问,原来他早已娶妻,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我震惊之下,才明白他当初不辞而别的原因,我什么也没说,将儿子交给他,独自离去。”
梁郁秋心忖:佟轩临死前告诉若枫,说曾做过一件对不起她娘的事,指的便是这件事。
秦玉清继续道:“我回到了觅香院,老鸨没计较,但她再不会让我守身如玉。我痛恨佟轩,自甘堕落,成了头牌妓女。终敌不过岁月侵蚀,觅香院里又有了新人,我渐渐年老色衰,终于无人问津,便在妓院里做些脏活累活。我不愿再见佟轩,却对儿子没有停止一天想念。我再次来到齐云山时才得知佟轩已去世,他女儿继承了掌门之位。我暗中打听儿子的讯息,才发现佟轩谎称十多年前在山下捡到一个弃婴,让他师兄收为弟子,他非但不认自己儿子,竟连师父都不肯做。”
秦玉清面露愤恨,手中的凤鸣刀不住颤响:“为了能接近儿子,我找到佟若枫,谎称是他父亲旧友,求她收容。佟若枫便将我留在身边,照顾她的起居,我待她极好,从未因为她父亲有负于我而怨恨她。没人知道我和她父亲的关系,更没人知道我懂得曲刀派的武功。我很快找到了我的儿子,他已经十八岁了,长得高高大大,眉清目秀,脸盘子像极了我年轻的时候。”
梁郁秋颤声道:“他……便是盛彬。”秦玉清声音凄厉,似哭又像笑:“不错,他被佟若枫亲手杀死,佟若枫杀死的是自己的亲弟弟!”
梁郁秋道:“但是盛彬杀了那个叫玉珍的妓女,罪责难逃。”
“不!”秦玉清喝止道,“这不是彬儿的错。我默默地看着彬儿,足有两年多,看着自己的儿子却不能相认,那是多么痛苦!那天我终于忍不住,找到了彬儿,将事实告诉了他。他一时难以接受,跑去月娥居喝酒,他一定难以接受自己有个做妓女的母亲,便将一腔愤怒发泄在了那个玉珍身上。这一切都要怪我,不,这都要怪佟轩,他为了颜面,不认我也就罢了,竟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认,以致盛彬死在了他亲姐姐手中,天哪,这是做的什么孽!”
“可……可你为何直到后来才动手?”梁郁秋对她心生怜悯,却仍恨得咬牙切齿。
秦玉清道:“彬儿被杀的那晚,我几乎便忍不住趁她入睡时将她一刀捅死,可终于还是没下去手。那段时候,我每日都去紫霄峰陪彬儿,我也瞧见她几乎日日去竞天崖与你幽会,回来后,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到你,脸上还挂着女儿家的羞态。”
梁郁秋脸上徒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哀色,淡淡道:“后来呢?”
“我不能替彬儿报仇,却对佟若枫杀了她弟弟始终不能释怀。那日,我又去彬儿被杀的地方陪他,恰好看到那个叫张小山的工匠在树林里点香写字,说要替阴魁报仇。他离开之后,我去瞧他写了什么,却恰好被你撞上。”
梁郁秋气恼道:“当时你为何不揭发雷魁?”
“我不能亲手替儿子报仇也就罢了,旁人去杀佟若枫,我难道还要以德报怨地救她?”秦玉清叱骂道,“我可不是什么观音菩萨!后来五魁攻进齐云山,我假意被点了穴,其实就是想看着佟若枫怎么死在五魁手里,我指点你去找五魁,更想你在她面前给五魁杀了,让她死前痛苦无比。只是万万没想到,那丫头竟将燕歌刀法传给了你。”
梁郁秋咬牙切齿:“你好狠的心!”
“我的心狠,那丫头的心更狠,连自己的亲弟弟都杀,口口声声说什么戒条戒条。”秦玉清越说越快,目光越来越阴寒,“可她自己呢?将燕歌刀法口诀传给曲刀派之外的人,她又该如何处置自己?我藏身在香炉峰,本想看看她究竟会被如何惩罚,可谁想到,她和上官旭、严崎那两个见风使舵的老家伙竟然要将掌门之位传给你,凭什么!”
“凭什么彬儿犯戒就得偿命,她犯戒却还可以和情郎双宿双栖!”秦玉清双目喷火,“老天无眼,她不罚自己,那便由我来做。我砍她三刀,一刀是为了罚她,一刀是为了罚你,还有一刀是为了罚她爹爹!”
梁郁秋终于知晓原委,心中悲痛,口中苦涩,什么也说不出来。
秦玉清的神情却淡了下来:“一命抵一命,谁也不欠谁。你放我走吧,从此天各一方,再不相见。”
梁郁秋道:“栖云阁只有一道门,此门是我特制的,关后便不能打开。”
秦玉清脸上抽搐:“好一个都料匠,你是要与我同归于尽?”
梁郁秋摇摇头:“我要杀了你为若枫报仇,自己这条命,却不能让你占了便宜。”
“就凭你?”话音刚落,秦玉清舞刀驰来。梁郁秋背脊往墙上一靠,墙上油灯“啪”地一声全部熄灭,栖云阁内顿时漆黑一片。
秦玉清一愣,继而冷笑:“你是想死得更快吗?”
黑暗中以耳代目,凤鸣刀更能发挥威力,这道理梁郁秋岂能不知,他却只是淡淡道:“便来试试,看我们谁死得更快?”
黑暗中响起了一阵弦音,秦玉清施展开了燕歌刀法,舞得密不透风。梁郁秋几乎透不过气,极力闪避着,口中却道:“慢了。”
秦玉清舞得更疾,凤鸣刀奏出的曲子也越来越抑扬顿挫,突听“哧”的一声,梁郁秋避无可避,手臂中刀,可他嘴里仍道:“太慢了。”
秦玉清恨声道:“疯子,疯子!”
梁郁秋凄然一笑,干脆放声唱了起来:“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他唱得极快。秦玉清的刀法也随即快了起来,又是“哧哧”两声,梁郁秋身上又中了两刀。
秦玉清骂道:“这般下去,就算我不砍死你,你也要流尽鲜血而亡!”
梁郁秋浑然不觉,仍在高声歌唱。秦玉清辨得他嘴唇方位,下移三寸便是咽喉,疾使一招“怒发冲冠”,斫他喉咙。梁郁秋往后急跃,可刀势来得实在太快,左颈已被拉出了一条长口子,险些划到动脉。他逃过一劫,却仍旧大口喘着气:“这下……这下够快了。”
秦玉清大怒,将一套燕歌刀法使得如同狂风骤雨。她得佟轩传授曲刀刀法,至今已有二十年,后来偷听得燕歌刀法,苦练一年后,造诣已超过了佟若枫。刀法太快,刀弦上发出的调子骤高骤低,刺耳入髓。
梁郁秋脸上、手上、胸口、肩头、大腿接连中刀,全身鲜血淋漓。他身体越来越虚弱,步子越来越缓慢,过不盏茶时分,便会力气耗尽。但是秦玉清在黑暗中瞧不见,他的脸上渐渐扬起了笑容。“你要把我困死在这儿。我可不会便宜你,我要将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秦玉清刀势如狂如癫,音声高亢,竟然辨不出是乐曲。恰在这时,她脚下竟然微微颤抖了起来,而且振动越来越大,到得后来,身子左摇右摆,几乎站立不住。
“姓梁的,你……你又使了什么诡计!”秦玉清声音中带着惧意。
梁郁秋笑道:“这是凤鸣刀里的乐神帮若枫报仇来了。”
秦玉清只道是梁郁秋在栖云阁里设下了什么机关陷阱,心忖只有尽快杀了他,才能阻止地面摇晃,当下刀势又加快了几分。梁郁秋再也无力躲避,脚步慢慢停了下来,只在心中默念:再快一些,再快一些!秦玉清心烦意乱,察觉到梁郁秋闪到自己左首,当下反手一式“悲歌易水”,朝他砍去,凤鸣刀上发出一阵鬼啸。梁郁秋坦然而立,闭目,心中道:若枫,我来找你了。
便在这时,听得天崩地坼一声巨响,阁顶一条大梁当头砸下,恰好隔在梁郁秋和秦玉清之间,头顶破开一个大洞,月光倾洒而入,几乎在同时,梁、柱、檩条、天棚板都砸落了下来,两人所在的地面突然塌陷下去,整座栖云阁往悬崖倾倒。秦玉清惊声尖叫,与梁郁秋一起随着栖云阁坠入悬崖深处。
轰隆隆隆,一连串的巨响中,崖面上尘土纷飞,树林中惊鸟扑腾,唯有那轮皓月静静地悬挂在空。
不知过了多久,尘埃落定。栖云阁耸立之处已然夷为平地,只剩得少许废墟和那块墓碑孤零零地矗立在崖上。
秦玉清也许至死也不知为何栖云阁会崩塌。她在竞天崖边偷偷瞧看梁郁秋与佟若枫时,一定没有留意到梁郁秋关于“共鸣”的解释。
不错,只要是铁质的器物,便都能发生共鸣。梁郁秋这些日子在竞天崖上,将栖云阁的所有铆钉都重铸了一遍,他依据燕歌刀法曲谱,将铆钉锉刻得与凤鸣刀刀弦的“鸣率”相同。在用铆钉连接阁底的支撑构造时,他并未将铆钉钉实,而是留空了一部分。当秦玉清在栖云阁内将燕歌刀法使得越来越快,凤鸣刀与铆钉发生共鸣,铆钉剧烈颤动,终于一枚枚地从梁柱上掉落,栖云阁失去支撑,从而轰然倒塌。
梁郁秋建造栖云阁时,便打定了一个主意,要用这座阁楼替若枫报仇,要用整座阁楼来祭奠她。
半个月后,梁郁秋伫立在佟若枫墓碑前,墓碑之下,埋入了凤鸣刀和燕歌刀法的曲谱。他已做过承诺,终身不再施展燕歌刀法,但却不想这惊世刀法就此埋没。
“若枫,你在天有灵,自行择一位德才兼具的接班人,指引他来取这刀和刀谱吧。”梁郁秋微笑着,仿佛曾经的曲刀派掌门就在自己身前,“你问我要去哪?向东去吧,去瞧一瞧那长江之水。”
他转过身,大踏步离去。身后烟霞缭绕,云气沓集,仿佛汇成了一座阁楼,阁楼之中,一张少女脸庞若隐若现,俊眼修眉,英姿飒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