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以义名篇,取开篇“缮性”两字为题,揭示全篇修养性清的宗旨。
北宋王雾说:“夫矫削僻异之行非出于人之天真,而生于世俗之伪心。伪心用,则正性所以失。正性失而不悟其自失,复欲以伪而完治矣。庄子因而作《缮性》篇。”
明代程以宁说:“此篇为性命而发。俗学俗思性命交丧,唯深根宁极,性反而神完,乐全而志得,与倒置之民异矣。”
明代陆西星总评本篇时说:“此篇亦是一片文字递递说下,‘以恬养知’是其主意。说以世道交丧,圣人之德隐,遂将‘隐’字生下许多意息,与孟子‘所性分定,大行不加,穷居不损’意同,议论极醇无疵。”“极醇无疵”一语,在此篇是中肯的评价,在古人亦是对其最高境界的赞语。
原文: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
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道也。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礼乐偏行,则天下乱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则不冒,冒则物必失其性也。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天,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枭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
由是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隐,故不自隐。
译文:以世俗的学问来修治本性,以求复归本初,用世俗的思想来节制情欲,以求获得明达,这类人是可蒙蔽之人。古时修道的人,以恬淡涵养智慧,智慧生出而不用,这叫以智慧涵养恬静。智慧与恬静相互涵养,而和顺就从本性中流露出来。
德,中和之性;道,自然之理。德行宏大深远,无所不容,就叫做仁;道无所不顺,就叫做义。义理彰明因而物类相亲,就叫做忠;心中淳厚朴实而且返归本真,就叫做乐;诚信显著、容仪得体而且合于一定礼仪的节度和表征,就叫做礼。礼乐偏执一方而又多方有失,那么天下定然大乱了。待守正道的人收敛自己的德行,德行也就不会冒犯他人,德行冒犯他人则万物必将失却自己的本性。
古时候的人,在混沌鸿蒙、淳风未散的环境中生活,跟整个外部世界混为一体,而且人们彼此都恬淡无为、互不交往。正是这个时候,阴阳调和空静,鬼神也不会干扰,四季的变化顺应时节,万物全不会受伤害,各种有生命的东西都能尽享天年,人们即使有智慧,却无用武之地,这就叫做完美纯一的状态。在那个时代,无为而自成,还常与自然之道相合。
等到后来道德衰退,到燧人氏、伏羲氏治理天下时,只能顺民之心而不能达到与自然的绝对同一。道德进一步衰落,到神农氏、黄帝治理天下时,只能够让世道安定却不能顺应民心。道德又再衰落下去,到了唐尧、虞舜治理天下时,便大兴治理和教化的风尚,淳厚质朴之风受到干扰与破坏,背离大道而为,寡有德行而行,这之后也就舍弃了本性而顺从于各自的私心。人们彼此间都相互知道和了解,也就不足以使天下得到安定,然后又贴附上浮华的文饰,增加了众多的俗学。文辞泯灭了纯朴的天性,博学毒害了恬淡的心灵,人们开始迷乱起来,再也无法保持自然的性情,恢复到本来的状态。
由此不难看出,社会丧失了自然之道,自然之道也抛弃了社会。道和世人彼此相互丧失,有道之人怎么能立足于人世间,人世间又怎么能从自然之道得到振兴呢?道没有办法在人世间兴起,人世间也没有办法依靠天道而振兴,即使圣人不躲进深山老林,他们的德行也会隐藏起来。隐居,并不是把自己也隐藏起来。
原文: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已,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故曰:正己而已矣。
乐全之谓得志。
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则不乐,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
译文:古时候所谓的隐士,他们并不是为了隐藏自己而不愿现身,也不是因为缄默不言而不愿发表看法,也不是因为深藏才智而不愿有所发挥,是因为时遇和命运乖妄、背谬啊。当时遇和命运顺应自然而通行于天下,就会返归混沌纯一之境而不显露踪迹。当时遇不顺、命途多舛而穷困于天下,就固守根本、持守宁寂至极之性而静心等待:这就是保存自身的方法。
古时候善于保存自身的人,不需要辩论来修饰自己的智慧,不用智巧使天下人困窘,不用心智使德行受到困扰,巍然自持地生活在自己所处的环境而返归本性与真情,又何须一定得去做些什么呢!大道广荡本不是小有所成的人能够遵循,大德周遍万物本不是小有所知的人能够鉴识。小有所知会伤害德行,小有所成会伤害大道。所以说,端正自已也就可以了。为自然天性的保全而感到高兴,就可以说是得志了。
古时候所说的自得自适的人,不是指高官厚禄地位尊显,说的是出自本然的快意而没有必要再添加什么罢了。现在人们所说的快意自适,是指高官厚禄地位显赫。荣华富贵在身,并不出自本然,犹如外物偶然到来,是临时寄托的东西。外物寄托,它们到来不必加以阻挡,它们离去也不必加以劝止。所以不可为了富贵荣华而恣意放纵,不可因为穷困贫乏而趋附流俗,身处富贵荣华与穷困贫乏,其间的快意相同,因而没有忧愁罢了。如今寄托之物离去便觉不能决意,由此观之,即使真正有过快意也未尝不是迷乱了真性。所以说,为追求物欲而丧失自我,为趋就流俗而失掉本性,就叫做本末倒置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