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看我,继续娓娓道来:“可是,那个法国人——莱森,他不懂。他无法让自己安静。刚买下猩猩,他就觉得自己已然成了一个百万富翁了。他一发不可收拾地做起了白日梦。他想象着自己正住在巴黎的豪华公寓,出门可以乘坐四轮马车,在赌场上,能够一掷千金,怀里还搂着向他抛着媚眼的漂亮女郎。于是,他加快了罪恶的脚步。更糟糕的是,莱森还有一个癖好:在他的衣兜里,总是装着一个方方的酒瓶,他控住不住自己,频频地为想象中的美好未来举杯。很多时候,他总是喝得酩酊大醉。”
“他的那只猩猩很聪明,进步很快。每一次,只要我和福伯格经过他的营地,他总是会把那只毛茸茸的猩猩领出来,在我们面前大肆炫耀。就好像一个老师,在那里乐此不疲地夸耀他的学生。对于他的这种做法,我和福伯格都很难接受。当莱森得知了我们的想法,他总是一脸不屑,大声地取笑我们。
‘真是两个傻瓜!一对猴脑袋!你们瞧好吧!皮尔·莱森教授,即将携带他悉心训练的猩猩,闪亮登场,每星期演出费高达五千法郎!想象一下,五千法郎!在跟巴黎名模约会时,我会想念你们两个的,两个亚马孙的苦守者、十足的傻瓜!’
对于奢侈生活的向往,已经吞噬了他的心智,让他近乎疯癫。在他眼里,只能看见大把大把的钱。不仅他疯了,那只可怜的猩猩,也觉察出它主人的异常。它时常托着腮,坐在莱森的身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主人,为何如此的兴奋?
不管怎么聪明,它毕竟只是个动物。它不会理解莱森的巴黎梦!它不会明白,正是因为它,它的主人在自己的头脑里,架起了一道可以通天的云梯。此刻,它的主人正一节一节地攀着云梯,想去亲吻仙女的脚跟。是的,它只是一个畜生,它更不明白,有人愿意花费四千马克,观看它装模作样地抽雪茄表演!一想到这个,我禁不住觉得恶心。”
“终于,有一天,猩猩也受不了了,它撒起了野。有一件事情,它怎么也不肯学习。我想,那一天,莱森准是又喝醉了。想想看,撒野的猩猩和醉酒的莱森,撞在一起能有什么好结果?后来,我从皮尔·莱森口里得知,猩猩居然揉烂了雪茄,打破了道具,兽性大发。于是,莱森自然也不能饶它。一想到别墅、马车、漂亮女人离他越来越远,他也开始撒野。他扬起头,一口气喝干了瓶里的酒,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黑糊糊的丛林已经安静了下来,它们好像也在静静地聆听。夜凉如水。此刻,每个生灵的心弦,都在被一根充满魔力的手指拨动着。
生物学家继续说道:“我想,当时,莱森一定是给气疯了。不仅疯,而且醉。他的营地前面就是亚马孙河,在河边的淤泥里,生活着许多肮脏、丑陋、凶残的鳄鱼。一提起鳄鱼,我就牙痒痒。我讨厌它们,想起它们我就恶心。那个法国人肯定是疯了,他要给他的猩猩一个教训。”
“他怎么做的?”我迫不及待地问道。整个黑夜在悄声等待,饲养室里的动物,也陷入了静默。
“怎么做的?”叙述者重复了一下,说道,“皮尔·莱森用了狠招,他准备让猩猩为它的抵抗命令,付出代价。是的,他把它绑在了河边,底下就是鳄鱼出没的泥潭。之后,他怡然自得地坐在一个平台上,一把来福枪搁在大腿上。
猩猩开始哭嚎,而他坐在一旁惬意地观看。猩猩开始一遍遍地哭嚎,转而变成充满恐惧的尖叫。接着,底下的一块烂泥开始移动了,身躯庞大的猩猩被吓坏了。它看见了鳄鱼的眼睛,一双冰冷冰冷的眼睛。凶狠的鲨鱼才有那样冰冷的眼神,别的生物没有。哦,不,我错了,鲨鱼也没有。鲨鱼它们只会在攻击的时候,眼睛露出凶光。鳄鱼则不同,它们才是真正的魔鬼。它们不战斗,除非等到稳操胜券时,才迅速出击。不幸的是,这个泥潭里的魔鬼,已经发现了被困的猩猩。而极度恐慌的猩猩,只会无谓的哭嚎,好像在宣告自己的窘境。
泥潭里的鳄鱼,静静地待着,它那双眼睛一直盯着猩猩。一个小时过去了,接着又过去一个小时,就这样接二连三一直持续了三个小时。也许,这个可怕的魔鬼,以为那只是一个陷阱,它迟迟地不肯行动。莱森也一直袖手旁观。他要彻底驯服猩猩,把它调教成为巴黎的动物明星。
这时候,鳄鱼摆了摆头,甩掉覆盖在头上的泥巴,以便更为仔细地观察。猩猩发出一声尖叫,央求它的主人前来搭救。它的叫声凄惨无比。它像是在苦苦哀求,只要它的主人立即搭救,它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可是,它的主人——莱森,竟然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还在讥笑它。鳄鱼从泥潭里钻出来,两眼直直地盯着被困的猩猩,这只可怜的家伙,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事后,莱森声情并茂地向我描绘了当时的情形。
他告诉我,鳄鱼爬上了岸,眼里流出泪水来。被绑的猩猩,也落泪了。不过,一个是残忍的眼泪,另一个是恐惧的眼泪。
那只猩猩,被鳄鱼冰冷的闪着死意的眼神给彻底击垮了。它一下子瘫软了,发出绝望的哀啼,声音都已经分叉了。在这样的情形下,鳄鱼坚定了自己的信心。这个可怕的魔鬼,极其狡猾而又残忍,它在确定自己拿到必胜的四个A时,准备发起进攻。
别看鳄鱼身体笨重,但是,它的攻击力可不能小觑。它冲刺的时候,速度快极了。当它全力冲向猩猩的时候,皮尔·莱森这才动了手。他端起来福枪,一枪打中了鳄鱼的右眼。鳄鱼猛地一翻身,发出一声惨嚎,迅速地钻回泥潭。
这个该死的法国佬,他肯定是疯了。次日,我和福伯格,刚好去了他的营地。他很得意地向我们夸耀。那只被吓破胆的猩猩,可怜巴巴地站在一旁,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估计它再也承受不了下一次的恐怖剧。我想,在那只畜生的梦里,恐怕也时常会见到鳄鱼的那双眼睛吧,那双闪着死意的眼睛。每当莱森看它的时候,它就禁不住一阵颤抖,然后开始哭啼。老天,想想看,别说是它,就算是人类,被鳄鱼一连盯上三个小时,肯定也会崩溃。”
“‘快瞧,这一下,它彻底变乖了。再也不会撒野了。它被我制伏了!’莱森叫道。
快去!把我的酒瓶拿过来!他冲着猩猩一喊,那个可怜家伙,乖乖地照做了,而且一点也不敢懈怠。这时候,莱森,它那个可怕的主人的命令,简直就像一个充满了杀伤力的咒语。看见这样,莱森大笑起来,这笑声很有穿透力,仿佛可以飞到巴黎。他自鸣得意地说,他找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鳄鱼的眼睛!
‘下个星期,我先带它去新加坡,’莱森说,‘接着,我们一路表演下去,最后,回到巴黎。太好了!我每个星期可以拿到五千法郎!到时候,我的名字会出现在报纸上,你们会读到关于我,还有这只猩猩的报道。’”
讲到这里,斯格瑞伯停了下来。他轻吁了一口气。突然,一阵大风吹了过来,把巨大的树叶吹得噼啪直响。不过,风很快就停了,四周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
“接下来,怎么了?快告诉我。”我满怀期待地问道。
斯格瑞伯缓缓地说:“四天以后,我再一次顺流而下来到莱森的营地。像以前一样,我喊他的名字,却没有人答应。我想,他一定去树林了。所以,我决定先进入他的住所,休息一下顺便喝上一杯。那一天,天气闷热极了,特别在亚马孙,那里简直就是一个火炉。”
“像死一般的沉寂,你能想象得到吗?有时候,我会有这样的一种预感。就像刚才赤练蛇逃走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那时候,蝉鸣是应该出现的,但是也停止了。在这种时候,我往往会加倍小心谨慎。谈不上是胆小,因为在这种时候,你无法感知别的生物已经感知到的东西,那是非常危险的。
我走向莱森的屋子时,我同样感觉到了那种可怕的静默。我感觉,整个身子被冰冷包围了。那不是我的幻想,在丛林里生活久了,皮肤就能感知一些外部的环境。当时,我察觉到了皮肤的颤抖。它在提示我,有一些事情已经发生了。
于是,我一路沿着小道仔细地找寻。我不确定我会看到什么,但我知道,我很快就会找到答案。我的头脑里不停地蹦出奇异的想法,心跳也开始不断加快,嘴唇发干。我突然记起莱森对待猩猩的残暴,记起那只可怜的猩猩被绑在树干上,我也想起了泥潭里那双可怕的鳄鱼眼睛。
对了,肯定是猩猩又出事了,它肯定又被绑在树上了。想到这里,我感觉自己仿佛遭受了沉重的一击。
大概过了三分钟,我平静了许多。于是,我拖着脚步走向平台。
老天!你肯定想象不到,我看见了什么?是那只猩猩!它手里正拿着莱森的来福枪,在那里痛哭流涕,活像一个人的举止。”
“‘莱森那儿去了?他人呢?’我朝着它大叫。其实,问这样的问题委实可笑。之前,我的皮肤,我的直觉,早已告知了我答案。
那只猩猩向我走来,它好像明白我在说什么。顿时,我的两腿像是灌了铅一般,再也挪不动了。事情的经过我没有看见,但是,任何一个细节,我都能想象得出来。
死一般的沉寂,猩猩的痛哭,以及皮肤的颤抖,已经把事情的真相,全部告诉我了。让一个畜生学会太多东西,可不是件什么好事!
‘他在哪儿?他到底在哪儿?’我又朝着猩猩喊了一遍。只见它用手抹了一下鼻梁上的泪水,用毛茸茸的手拉住了我,带我来到泥潭边。
顿时,我觉得恶心极了,那种难受的感觉在我的五脏六腑里来回翻腾。我确定了我的猜测。所有的细枝末节在我脑海里拼凑起来。我不由得抓紧那把来福枪,冷汗直往外冒。到达泥潭岸边时,我环视四周,企图证实自己的猜测。证据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在一根树干上,看见了莱森的两只衣袖。衣袖里还残留着半只断臂。树的根部,套着一个绳圈,系的很结实。
事实明显极了。一定是莱森又多喝了酒,醉得不省人事。他的那副醉态,引发了猩猩的恐惧记忆。于是,在这个畜生的脑海里,立即出现了一个念头——它要报复,让它的主人也尝试一下鳄鱼的厉害。它就学着莱森的样子,把它的主人绑在自己被捆的那个树干上。然后,它学着主人的样子,拿着枪冷漠地坐在平台上观望,等待着鳄鱼的出现。
中途,莱森一定酒醒了。面对同样的死亡境遇,他开始大声求救,猩猩也学着他的样子,故意充耳不闻。一定是这样!
猩猩在它的主人——莱森那里,学会了许多本领。可是,它却没有学过如何安装子弹。当鳄鱼开始行动时,猩猩用力地扣动扳机。但无济于事,不幸发生了!那只猩猩只好坐在那里,无助地哭泣。当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后来,你怎么处置那个猩猩的?”我问道。
斯格瑞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没有处罚它。那不是它的错。因为,皮尔·莱森的所作所为我全都知道。本来,他是想利用灵长类的模仿天性去实现他的发财梦,可谁料到造化弄人,他竟丧命于此。也许是命运?是他应得的报应?可是,不管怎么解释,都逃不开那些奇怪的规则。我一直盯着猩猩看,它有些惊恐,不住地后退。它后退的时候,还在落泪,而且不停地回头张望。在走向丛林的路上,它大概回头了十几次。”
“你瞧,就是那片丛林,里面住着一只不同寻常的猩猩。在它的脑海里,保留着一场悲剧。”说着,生物学家指了指那片黑黢黢的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