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一张躺椅上,正慵懒地躺着一个微胖的身躯。那是野生生物学家——斯格瑞伯,他有些秃顶,如水一般的月光,正洒在他光光的脑袋顶上,亮晶晶的。一双富有神韵的眼睛,正盯着一片黑糊糊的树林;一对灵敏的耳朵,正在仔细地倾听源自四周的声响。一条带状的小径,蜿蜒延伸进丛林深处。林子边缘是一片繁茂的草地。小径的两旁密密麻麻地插着栅栏,那是人类领地范围的标志。
“你发现了什么?”我问。
“没什么事。”斯格瑞伯轻声回答。只见他的眉心皱着,双眼眯成了一道细线。这位野生生物学家浑身上下透露出紧张的气息。虽然,他人还躺在椅子里,但是他的心已经去了别处,全身的肌肉都紧缩着。
突然,他从椅子里跳了出来。躺椅在他身后“吱吱呀呀”地摇晃起来。那条白色的小径上,越过一道黑线。他动作敏捷地扑上前去,灵巧地像一只猫。
“又是那条不听话的赤练蛇,这是它第二次逃走了。”他一把抓住黑线的一端,步履蹒跚地走向栅栏门。
不一会儿,他走了回来,“嘎吱”一声,躺回椅子里。
“赤练蛇还没有经过小径,你就发现它了?”我好奇地问道。
“那倒没有,我只是感觉到一些可疑的迹象。其实,也很简单,当赤练蛇逃走的时候,它的周围,一时之间,会陷入沉寂。很多种声音一同沉寂了,这不正常。现在,你听听看。”生物学家解释道。
侧耳一听,果然如此。一阵奇异的“嗡嗡”声,从兽室内传了出来。那声音很有节奏,听起来很神秘,仿佛整个树林也在听它们演奏。这些声音都来自生物学家所关养的动物。如果你仔细听,也许你还能觉察到长臂猿的呵欠声,或者是灵猫的呼噜声。
“这才是正常的。刚才它们太安静了。”生物学家自说自话。
“可是,周围那么黑,它们怎么知道有赤练蛇经过,那条蛇又没有出声?”我问。
这一问,把生物学家问笑了。我想,在他眼里,这样的问题一定很幼稚,因为他的笑容看起来像是一个成年人面对一个孩童时的表情。
“怎么知道?”他重复了一句,接着说,“我的朋友,这是动物们自我防御的本能。在自己流淌的血液里,长臂猿就能够觉察到危险。这种信号会迅速地在笼子里传播开来。对于夜间活动的生物而言,黑暗根本不会影响他们。他们身上的皮肤就是眼睛,甚至每一个毛孔和细胞都在帮它们感知外界。这是它们生存的需要。突然之间,我听出了它们声音里的变化,我知道一定出现了什么事情。我立马收住了回忆,从年轻时候的一场橄榄球比赛里缓过神来。其中,最聪明的要数黑猴,它们的叫声最微妙。赤练蛇可以爬行到任何一个角落,但是它们的叫声给了我指引,让我能够判断出蛇的位置。”
他的一番话,让我禁不住肃然起敬。不过,我心里疑问依然存在。我别过头,朝身后的一排排饲养室望去,心中有些不安。此时,风声大作,四周的树木随风摇曳,呼呼作响。同时,多种野兽的吼叫声,爬虫的嘶鸣声,昆虫的鸣叫声,时起时落,此消彼长。一阵凉意,顿时袭向了我。尽管,那树林里的生物让我有些害怕,但是,我知道,那里对它们而言,是个自由的乐园。
我带着试探的语气,问道:“把它们都放在一起,是不是太残酷了?”
生物学家咧嘴一笑。我看着他,静静地等待他的解答。树林里的植物,被风吹得哗哗乱响。
他不紧不慢地说:“这有什么残酷的。在树林里,各种动物都在捕食或是被捕。”他说着,伸手指了指那片漆黑的树林,“你瞧,生存在那里面,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但是,动物被我关养起来以后,安全就会得到保障,而且能够得到充足的食物。刚才,赤练蛇逃出笼子的时候,你应该听到了其他动物的惊恐叫声。有只黑猴,刚刚有了宝宝,显然她特别害怕。在丛林里,一些老幼病残的生物,要想维系生命是很难的。在我这里,它们的生命可以得以延续。由于人为的呵护,五年时间,就好像是五十年一样。上一回,我在爱丁堡动物园,看见了一只仅剩下一只耳朵的灰尾猴,那是我五年前捕捉的。你想想看,要是让它继续生活在森林,它也许根本活不了五年。”
饲养室的动物,还在嚎叫,整个丛林好像正在倾听它们传来的密语。
“其实,要是能够正确地对待动物,对于那些被抓获的动物来说,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你看看,这里的动物,它们都生活的很好,一个个受到了优待。”生物学家说。
我陷入了沉默,无言以对。因为,我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斯格瑞伯说得很对,在他这里,所有的动物,都有充足的食物吃。它们还很安全,赤练蛇威胁不了小黑猴。
生物学家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也沉默了。静默持续了几分钟。他的目光停留在丛林里,若有所思。
他开口了,用很轻的语气说道:“动物们,在动物学家这里,往往会受到优待。搞生物的人,对待动物的态度,总是很友善。没有哪个人对待动物是不好的。可是,人类不一样,他们很可怜,因为社会总是很残忍。”
说着,他突然停住了,声音很大地咳嗽了两声,喉结随着他的呼吸一上一下。看得出来,他在强压着某种不安,也许他想起来了什么,那种记忆让他感到恐惧?
他很快纠正说:“噢,不对,我说错了。实际上,我见过一个凶残的人,他经常虐待动物。现在时间尚早,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听我讲个故事。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是我第一次去亚马孙河,一块儿前行的还有福伯格。那个残酷的人,名叫皮尔·莱森。实际上,他也是个生物学家,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工作上。他的整颗心,被金钱占据了,这种利欲熏心的人,不配做生物学家。做野生生物学这一行,一定需要有真正的兴趣,要全身心地投入。但是,他完全没有这么做。在工作的时候,他时常抱怨,不满的情绪在心里不停地滋长。这种情绪,在工作的时候,是不该出现的。
有一天,我沿着河流来到莱森的营地。一见到我,他笑吟吟地递给我一张巴黎的报纸。整个人看起来很兴奋,一种充满贪婪的兴奋。
‘你看看这个,有什么感想?’他问我。
我拿起了报纸,看到了上面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主角是一只大猩猩。它有一个人的名字,像我们所有人的名字一样,不但有名字,而且还有姓氏。这位主角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嘴里叼着雪茄,一只羽毛笔捏在右手里,看起来像是在写字。看完之后,我觉得很难受。因为我很反感,利用动物去赚钱。我没有发表意见,把报纸还给了他。
‘快说,觉得怎么样?’他打着响指,迫切地问道。
‘我觉得不怎么样,对这种事情,我不感兴趣。’我冷冷地回答他。
‘愚蠢!你这个老顽固!这样的一只猴子,在皇家剧院表演,一星期能收入二百镑!是啊。什么概念?它简直就是摇钱树!’他激动地大叫。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对这些,我不感兴趣!’我并不买他的账。
他嘲笑道:‘天那!我的伙计!看来,你是准备在这荒无人烟的丛林里耗到老死?在这里,就只有一种命运,那就是成为野狗和鳄鱼的食物!我可不想这样!我有我的理想!斯格瑞伯。’
当时,我知道,他接下来准备说什么,但是,我没有打断他。任由他说下去。果然,不出所料。他说道,我不想成为鳄鱼的口中餐。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巴黎,死在漂亮女人的怀抱里。在死前,好好地享受一下美好生活。
‘可是,我不明白,这些照片对你有什么用?’我指指报纸上的照片,不解地问。
他几乎是在尖叫:‘你问我有什么用?你不知道有什么用?你真是个十足的呆子!听着!我——皮尔·莱森,也要拥有一只这样的猩猩。’
‘硬让动物去模仿人的举止,可不是什么好事。我要是你,就不会去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我回答他说。
听到我说了这番话,莱森笑得快要直不起腰,看他的样子,仿佛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他笑得夸张极了,甚至倒在床上,一连笑了好几分钟。是的,我承认,皮尔·莱森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也许,他这种类型的人,不应该远离城市选择生物学。丛林的生活很枯燥,不适合他。来到丛林,我们的任务是做研究,撰写考察报告。可一开始,莱森的心思就不在这上面,他一直生活在幻想里。”
讲到这里,斯格瑞伯停住了。他向前欠了欠身子,像是在倾听什么。一阵阵动物的叫声从饲养室里传了过来。那声音听起来,好像跟刚才有所不同,但是,我也不太明白区别在哪里。
斯格瑞伯动作很轻地起身站立,向黑黢黢的饲养室走去。
几分钟的工夫,他又回来了。双手摘下胶皮手套的同时,随即坐回躺椅。
“是小黑猴,这个小家伙病了。这回要是在丛林里,它肯定撑不下去了。但是,在这儿,它就有救了。我给它注射了一针青霉素。”他解释说。
“下面,我们还是回到故事里去吧,继续讲一讲那个绝顶聪明的皮尔·莱森。”他微微一笑说道,“他一心想要在巴黎生活。每一天,他都把那张猩猩的照片带在身上,时不时地拿出来看看。在那时,他的头脑里只装了一件事情——一周赚二百镑!
‘你好好想想清楚!较真儿的德国佬!那是钱,大把的钱!整整五千法郎四千马克!我们何不自己训练一只?’他对着我大喊大叫起来。
我态度很坚决地拒绝了他:‘不,我不愿意那么做!我只喜欢最真实的猩猩,它们应该保持本来的样子。如果,猩猩本身有那么聪明,我不介意,让它抽我的雪茄,用我的笔写字。但是,我绝对不会去强迫它们,勉强它们做超出天分的事情。’
我的话,惹恼了莱森,他看起来有些气急败坏。过了三天,他从当地土著人那里买下了一只猩猩。那只可怜猩猩,刚过哺乳期,他看过之后,毫不犹豫地就买了下来。
‘这样大小的猩猩,正合我意。我要尽早地把它训练好!我说,你们两个蠢货,你们就看好吧!到时候,许多巴黎的时髦女郎,都会前来观看我的表演。想想看,每周五千法郎正等着我呢!舞台上将出现一道亮丽的风景——皮尔·莱森教授和他训练有素的猩猩即将隆重登场!等着看好戏吧!’莱森眉飞色舞地对我和福伯格说。
对于莱森的一番言论,我和福伯格没有回答。因为我们知道,要想训练一只猩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造物主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大到恐龙,小到蚂蚁,每一种生物都有他们自己的位置,这是大自然的规律,没法改变的。”
“可是,莱森也不是什么善罢甘休的人。他一点也不会心慈手软。他是个急性子,很执著,也很凶残。他喜欢热闹,讨厌安静。他觉得,自己在丛林里无法感受到兴奋。只有城市的生活,才是充满浪漫的、激动人心的。可是,事实上,他错了!丛林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在这里,你可以真正地安静下来,仔细思考生命的真谛。我说的话,你能理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