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庙以今法准之,恐足下未得立⑦也。足下虽多闻,要与识者讲之。如得甲科⑧为通判,通判之署⑨,有池台竹林之胜,此何足以为太夫人之荣,而必欲书之乎?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不能行道,适足以为父母之羞。况一甲科通判,苟粗知为辞赋,虽市井小人⑩,皆可以得之,何足道哉?何足道哉?故铭以谓“闾巷之士以为太夫人荣”,明天下有识者不以置悲欢荣辱于其心也。太夫人能异于闾巷之士,而与天下有识同,此其所以为贤而宜铭者也。至于诸孙,亦不足列。孰有五子而无七孙者乎?七孙业文{11}有可道,固不宜略。若皆儿童,贤不肖未可知,列之于义何当也?诸不具道{12},计足下当与有识者讲之。南去{13}愈远,君子惟慎爱自重。
【注】
①钱公辅:字君倚,常州武进(今属江苏)人。皇祐元年(1049)进士。仁宗时为太常丞、集贤校理,曾通判越州。其时(至和二年,1055)带有集贤院学士衔。②蒙:敬词,承蒙。属:同“嘱”,委托。③闻人:有名望的人。④腆(tiǎn舔):美好。⑤增损:增加或者减少,此指修改。⑥见还:将原文退回来。⑦立:建立,指家庙,即宗族祠堂。⑧甲科:科举考试的第一等。⑨通判:官名。在州府设置,地位略次于知府、知州,与地方长官共同处理政务,而且还有监察官吏的实权。署:官署,官员办公的地方。⑩市井小人:普通老百姓。市井,街市,旧时交易的地方。{11}业文:以文为业,都是学习写文章的人。{12}诸不具道:种种不一一细说。{13}南去:指钱公辅到越州(今浙江绍兴)任通判,地在北宋首都汴京之南,而作者写此文时在京任群牧判官。
这是一篇书信体的作品,作于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王安石当时在朝中任群牧判官。古代书信体的作品,有不少名篇,风格多样,这一篇是长于说理的佳作。
之前,朝中同僚钱公辅请王安石为他去世的母亲永安县太君蒋氏作墓志铭,王安石答应了。但墓志铭写好给钱公辅后,却收到钱的一封来信,认为“未副所欲”,即不符合钱家的要求,希望“有所增损”,对内容进行适当修改。这很出乎王安石的意外。他不愿意改动,要求将自己起草的墓志铭退回。为此,还特地写了这封信予以正面答复,就是本文的《答钱公辅学士书》。
文章第一段用以介绍具体的情况,说明复信的原因。对方希望能够有所修改,但是自己坚持自己的原则,认为“鄙文自有意义,不可改也”。对方看不上,那么只有请对方将原文送回,另请高明撰写。在这里,作者的态度是认真而严肃的,无可动摇也不可调和的。
接下来的第二段中继续申说“不可改”的几条理由。第一,“家庙以今法准之,恐足下未得立也”。意思是说,像太常丞、集贤校理这样的小官是不能立家庙的,只能是“祭如寝”。所以,即使以蒋氏丈夫钱冶而论,也才是“赠兵部员外郎”的职务,同样不符合立庙的标准。故而,均不能写进墓志铭里去。
第二,钱公辅有五个儿子,但还有公谅、公谨(官郑州新郑尉)、公仪、公佐四人的官衔均不值得写进去,七个孙子尚还年幼,“贤不肖未可知”,也不宜列名。如果长大了,“业文有可道”,当然可以增加。至于“通判之署”,有“池台竹林之胜”,风景虽美,也不值得写进先人墓志铭中来夸耀。这明确表明了作者的基本观点是重道轻俗,认为钱公辅口口声声要增加的东西都是俗不可耐的。
后文里的“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苟不能行道,适足以为父母之羞”就是间接讽刺说一个人官有多大,庙有多富丽堂皇,官署有多美丽,都是次要的,如果斤斤于此,足以说明为人之俗,视野之窄。
第三,作者在墓志铭中强调的恰恰是钱母蒋氏的高贵品德(即儒道),“自其嫁至于老,中馈之事亲之惟谨(亲自下厨房),自其老至于没(去世),纫缝之劳(亲手操持缝补之事)犹不废”。描绘了一位一生孝顺、勤劳、吃苦、公正、谨慎的古代妻子,处处体现出她的奉献精神。这是应该铭记却被钱公辅而忽略的,也是作者认为不应该的地方。
这封信虽然没有表达什么高远的志向,但是凸显了一个最起码的道理,就是利用先人的功名来追求名利是十分低俗的行为,是不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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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顺之:“语甚切直,可以裁谀墓者。”(《文编》卷四十八)
芝阁记
祥符①时,封泰山②以文天下之平③,四方以芝④来告者万数。其大吏,则天子赐书以宠嘉⑤之,小吏若民,辄锡⑥金帛。方是时,希世⑦有力之大臣,穷搜而远采,山农野老,攀缘狙杙⑧,以上至不测之高,下至涧溪壑谷,分崩裂绝,幽穷隐伏,人迹之所不通,往往求焉。而芝出于九州、四海之间,盖几于尽矣。
至今上即位,谦让不德⑨。自大臣不敢言封禅,诏有司以祥瑞告者皆勿纳。于是神奇之产,销藏委翳⑩于蒿藜榛莽{11}之间,而山农野老不复知其为瑞也。则知因一时之好恶,而能成天下之风俗,况于行先王之治哉?
太丘{12}陈君,学文而好奇。芝生于庭,能识其为芝,惜其可献而莫售{13}也,故阁于其居之东偏,掇{14}取而藏之。盖其好奇如此。噫!芝一也,或贵于天子,或贵于士,或辱{15}于凡民,夫岂不以时乎哉?士之有道,固不役志于贵贱,而卒所以贵贱者,何以异哉?此予之所以叹也。皇祐五年十月日记。
【注】
①祥符:全称为“大中祥符”,为北宋真宗赵恒年号。②封泰山:是指在泰山上筑土为坛祭天,报天之功。在泰山下的梁父山辟场祭地,报地之功,称禅。封:封禅,指历代帝王封泰山的祭天地的典礼。③文天下之平:保佑天下太平。文,文饰,粉饰。平,平安。④芝:灵芝草,一种菌类植物,旧时称为祥瑞。⑤宠嘉:恩宠嘉奖。⑥锡:同“赐”,赐予。⑦希世:迎合世俗。⑧狙(jū居)杙(yì亦):像猿猴一样攀援。杙,小木桩。⑨不德:不认为自己有德。⑩委翳(yì亦):丢弃和遮蔽。{11}蒿藜榛(zhēn真)莽:泛指深山老林、草木丛生之处。榛,一种落叶乔木。{12}太丘:古县名,一作泰丘、敬丘,在今河南永城县西北。{13}莫售:无法实现。售,达成某种希望。{14}掇(duō多)取:拾取,摘取。{15}辱:忽视,轻视。
这篇杂记写于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当时作者33岁,正担任舒州殿中丞通判。芝阁,顾名思义应是收藏灵芝的楼阁。本文是作者为文中好奇之士陈君筑阁藏灵芝而写的碑记。陈是作者的友人,一个好文而爱奇的人。他偶然在自己的庭院里发现了一棵灵芝草,当然非常高兴,就特意在住宅偏东处建了一座楼阁,并将灵芝摘来收藏在楼阁上面,将它命名为芝阁,特意请作者写一篇记。
作者首先回顾往事,揭露和批评宋真宗祥符年间,朝野以灵芝为祥瑞,一时上上下下穷搜远采,致使九州四海之间,灵芝“盖几于尽矣”。接着,表扬“今上(宋仁宗赵祯)即位,谦让不德”,故而大臣们不敢言封禅、告祥瑞,因此才能求得社会安定,百姓乐业,即使是山农野老,都不识灵芝为何物,更加用不着攀岩入谷,四处寻求。作者感叹当时民风淳朴,也暗含了对君王不因为自己一时的好恶,让老百姓疲于奔命的需求。因为一旦连天下的风俗也改变了,百姓将难以安居乐业,就更不用说推行“先王之治”了。
然后,作者正面点出陈君因庭院发现灵芝而建芝阁的事,指出这件事情是因为好奇,而不是将灵芝作为祥瑞上献报功,然后有所感慨,“士之有道,固不役志于贵贱,而卒所以贵贱者,何以异哉?”也就是天下有道之士虽然坚守自己的操守,并不希望因“贵贱”而被驱使,但最终的遭际,却往往有天壤之别,与这灵芝又有什么区别呢!
本文重在议论,议论又以今昔对比之法,由大及小,从抽象到具体,写得简练从容。作者巧妙借灵芝之题,表达自己的感慨:士人如灵芝,进退荣辱皆取决于时运,侧面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的郁结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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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德潜:“峭而折,用意多在题外。”(《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
游褒禅山记
褒禅山①亦谓之华山。唐浮图②慧褒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③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距洞百馀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④,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⑤也。
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⑥,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余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⑦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⑧,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
于是予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⑨而无不在⑩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11}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12},而无物以相之{13},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予于仆碑,又有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14},长乐王回深父,予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至和元年七月某日,临川王某记。
【注】
①褒禅山:在今安徽含山县北十五里。旧名华山,有起云峰、龙洞等名胜。②“唐浮图”句:唐代僧人慧褒开始在此筑舍居住。浮图,这里指僧人。③褒之庐冢:这里是慧褒生前居住和死后安葬的地方。④漫灭:模糊不清。⑤音谬:发音错误。⑥窈然:幽深的样子。⑦怠:懈怠,怠惰。⑧则或咎其欲出者:就有人责怪那个提出要出洞的人。⑨求思之深:探求思考的深广。⑩无不在:指世间事物无不在其思考观察的范围之内。{11}随以止:随人而中止。{12}幽暗昏惑:幽深昏暗而令人迷惑。{13}无物以相之:没有外物来帮助自己。相,佐助,扶持。{14}庐陵:今江西吉安。萧君圭君玉:萧君圭,字君。
这一篇游记写于至和元年(1054)七月,当时作者年34岁,正在通判舒州(治所在今安徽潜山县)。这篇游记因事见理,夹叙夹议,其中阐述的诸多思想,不仅在当时社会难能可贵,在当今社会也具有极其深远的现实意义。文采斐然,字字珠玑,诸如“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险远”更成为世人常用的名言。
文章前两段记游山所见的景物和经过,是记叙部分。文章紧扣题目,以“褒禅山亦谓之华山”一句起头,点明作者所游的地方是“褒禅山”,以及这座山的另一个名称“华山”。然后略述前洞和后洞的概况,突出前洞与后洞迥然不同的环境特征,以及游前洞之易与游后洞之难,揭示一般游人就易避难的心理,为后文“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伏笔。
然后详记游后洞的经过。“余与四人拥火以入”,点明了与人同游,这才有入洞以后诸人的不同反应。写经过时,对所见景象,只异常简括地记下“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用连锁句式说明入“深”、进“难”、见“奇”的递进式因果关系,为后文借景喻理提供依据。最后随着入洞之深而“其见愈奇”,下文本应叙写乘兴而入,寻幽访胜,领略“奇”景。不料,兴至高处,却中途退了出来,游洞至此结束。遗憾之情虽未显露,却为后文议论做好了铺垫。
此外,作者又补叙了两点。一是“盖予所至……则其至又加少矣”,一是“方是时……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这两点补叙为下文借事喻理提供了依据。写出洞后的心情,突出一个“悔”字。因为当时“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却“与之俱出”“不得极夫游之乐”,由此而“悔”,并因“悔”而引出下文。
后两段写游山的心得,这是文章的议论部分。作者先借托古人,说古人游览观赏“往往有得”,是因为他们“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以此表明作者在下面所要说的观察所得不是随意的,而是以古人的“求思”精神为依据和标准,经过深思而悟出来的。
作者以景喻物,用“奇伟、瑰怪、非常之观”比喻某种最高成就的境界。但这种境界“人之所罕至”,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达到的。但怎样才能达到呢?
作者提出了三个“不能至”:“非有志者不能至也”,“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这三个“不能至”表达了三层意思,提出了达到目的的三个必要条件:“志”“物”“力”。
最后,以“此予之所得也”,收束这一段议论,归结到作者思想上的收获,回应“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这段议论以古人“有得”始,以自己“所得”终,前后呼应。最后一小段,点出同游四人的姓名,与第二段“余与四人拥火以人”句相呼应。最后系年署名,此法从柳宗元游记中来。
本文的记游部分,除为说理之外,没有多余的文字;议论部分,说理充分而有节制,没有无用的笔墨。文末,借仆碑抒发感慨,提出“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的观点,这是从具体到抽象,概括出研究事物必须去伪存真的道理。具有平实而深刻、言简而意丰的效果。
后人评论
当代有学者评论本文说:“行文严谨,用墨极为简省,语言精要得当,以致文字一字也难以增删改换。”
灵谷诗序
吾州之东南,有灵谷①者,江南之名山也。龙蛇之神,虎豹、翚翟②之文章,楩柟③、豫章、竹箭之材④,皆自山出。而神林、鬼冢、魑魅⑤之穴,与夫仙人、释子⑥、恢谲之观,咸付托焉。至其淑灵和清之气⑦,盘礴委积于天地之间⑧,万物之所不能得者,乃属之于人,而处士⑨君实生其址。
君姓吴氏,家于山址,豪杰之望⑩,临吾一州者,盖五六世,而后处士君出焉。其行,孝悌忠信{11};其能,以文学知名于时。惜乎其老矣,不得与夫虎豹、翚翟之文章、楩柟、豫章、竹箭之材俱出,而为用于天下。顾藏其神奇,而与龙蛇杂此土以处也。
然君浩然有以自养,遨游于山川之间,啸歌讴吟,以寓其所好,而终身乐之不厌,而有诗数百篇,传诵于闾里{12}。他日,出其《灵谷》三十二篇以属其甥曰:“为我读而序之。”唯君之所得,盖有伏而不见{13}者,岂特尽于此诗而已?虽然,观其鑱刻{14}万物,而接之以藻缋{15},非夫诗人之巧者,亦孰能至于此!
【注】
①灵谷:即灵谷山,道教名山。在江西临川去郡邑三十里。②翚翟(huīdí灰迪):翚,有五彩羽毛的雉鸡。翟,长尾山鸡。③楩柟(piánnán骈南):楩,树名,即黄楩木。柟,树名,即楠木。两者都是南方生的优质树种。④豫章:树名,即樟木。竹箭:泛指竹子。⑤魑魅(chīmèi吃妹):古代传说中的山泽精怪。⑥释子:对出家僧人的统称。⑦淑灵:美好灵秀。和清:温和清朗。⑧盘礴:同“磅礴”,广大无边。委积:积聚。⑨处士:古代称那些有才德而不仕的人为处士。⑩望:望门,门族。{11}孝悌忠信:儒家的道德标准,即孝敬父母、顺从兄长、忠于君主、为人守信。{12}间(lǚ吕)里:乡里。{13}伏而不见:隐藏而未显露。{14}鑱(chán缠)刻:绘绣刻画。{15}藻缋(huì绘):用优美华丽的语言藻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