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至滑①之三月,即其署东偏之室,治为燕私②之居,而名曰画舫斋。斋广一室,其深七室,以户相通,凡入予室者,如入乎舟中。其温室之奥,则穴其上以为明;其虚室之疏以达,则栏槛其两旁以为坐立之倚。凡偃休于吾斋者,又如偃休乎舟中。山石崷崒③,佳花美木之植列于两檐之外,又似泛乎中流,而左山右林之相映,皆可爱者。因以舟名焉。
《周易》之象,至于履险蹈难,必曰涉川④。盖舟之为物,所以济难而非安居之用也。今予治斋于署以为燕安,而反以舟名之,岂不戾哉?况予又尝以罪谪,走江湖间,自汴绝淮,浮于大江,至于巴峡,转而以入于汉沔,计其水行几万馀里。其羁穷不幸⑤,而卒遭风波之恐,往往叫号神明以脱须臾之命者,数矣。当其恐时,顾视前后凡舟之人,非为商贾,则必仕宦。因窃自叹,以谓非冒利与不得已者,孰肯至是哉?赖天之惠,全活其生。今得除去宿负⑥,列官于朝,以来是州,饱廪食而安署居,追思曩时山川所历,舟楫之危,蛟鼍之出没,波涛之汹欻,宜其寝惊而梦愕。而乃忘其险阻,犹以舟名其斋,岂真乐于舟居者邪!
然予闻古之人,有逃世远去江湖之上,终身而不肯反者,其必有所乐也。苟非冒利于险,有罪而不得已,使顺风恬波,傲然枕席之上,一日而千里,则舟之行岂不乐哉!顾予诚有所未暇,而舫者宴嬉之舟也,故以名予斋,奚曰不宜?
予友蔡君谟⑦善大书,颇怪伟,将乞大字以题于楹。惧其疑予之所以名斋者,故具以云。又因以置于壁。
壬午十二月十二日书。
【注】
①滑:滑州,今河南滑县。②燕私:指闲居休息。③蝤崒(qiúzú求足):峥嵘高峻的样子。④涉川:比喻处境困难,出自“利涉大川”。象,《易经》中解释卦象的辞。⑤羁穷不幸:指仕途挫折,颠沛流徙。⑥宿负:贬谪的罪愆。⑦蔡君谟:即蔡襄,字君谟,兴化军仙游(今属福建)人。欧阳修的朋友,北宋著名书法家。
《画舫斋记》是欧阳修至滑州后所写的一篇抒情写意散文,作于庆历二年(1042),记录了他当时复杂的心境。文章围绕画舫斋命名因,融写景、抒情、议论为一体,写得一波三折,意趣横生,又主旨含蓄,耐人寻味。以借景抒情、咏物言志为手法,特别注重意境的创造,很能体现当时流行的写意散文的特征。
作者第一部分写于滑州修治闲居歇息之住所,山石花木,左右掩映,酷似中流漂泛之舟因此以舟名斋。而后工笔描摹斋的形状、结构、周围环境,既景致如画,又情趣盎然,妙不可言。文章第二部分,笔锋陡转,从舟的文化意蕴与自己治居所于官署可能引起的误解讲起。因为在《周易》中,舟是作为“济险难”之用的,这让作者联想到自己以前谪走江湖,历经风浪之险。从而挑起一个疑窦,设置一个悬念,引起了读者的期待。
接下来的行文中,欧阳修以几句轻轻点出悬念,“有逃世远去江湖之上,终身而不肯反者,其必有所乐也”,可谓意高志迥,言约意丰。也明确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舟自可作为取乐之用,关键看乘舟之人的初衷与心境罢了。面对政治上的风波,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至此疑问解开,文章收笔。文章末尾,作者交代写作缘由,以朋友怪伟之字题斋名于楹,却担心朋友质疑其命名,所以作文解释之。全文首尾照应,逻辑严密。
短短的文章中,既有作者对风景的描绘和其对自身经历的回忆,又有由此引发的感慨,可称是借题抒臆,以小见大。从本文中既能看到作者当时的心情,又能因见作者的人格与境界之高迥,层次分明,是一篇抒情写意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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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起龙《古文眉诠》卷五:“因名写趣,因名设难,因名作解,亦是饱更世故之言。”
吉州学记
庆历三年秋,天子开天章阁①,召政事之臣八人,问治天下其要有几,施于今者宜何先,使坐而书以对。八人者皆震恐失位,俯伏顿首,言此非愚臣所宜及,惟陛下所欲为,则天下幸甚。于是诏书屡下,劝农桑,责吏课,举贤才。
其明年三月,遂诏天下皆立学,置学官之员。然后海隅徼塞、四方万里之外,莫不皆有学。呜呼,盛矣!学校,王政之本也。古者致治之盛衰,视其学之兴废。《记》曰:“国有学,遂有序,党有庠,家有塾。”此三代极盛之时,大备之制也。宋兴盖八十有四年,而天下之学始克大立,岂非盛美之事,须其久而后至于大备欤。是以诏天下之日,臣民喜幸,而奔走就事者以后为羞。
其年十月,吉州②之学成。州旧有夫子庙,在城之西北。今知州事李侯宽之至也,谋与州人迁而大之,以为学舍。事方上请而诏已下,学遂以成。李侯治吉,敏而有方。其作学也,吉之士率其私钱一百五十万以助。用人之力,积二万二千工,而人不以为劳。其良材坚甓之用,凡二十二万三千五百,而人不以为多。学有堂筵斋讲,有藏书之阁,有宾客之位,有游息之亭,严严翼翼,壮伟闳耀,而人不以为侈。既成,而来学者三百馀人。
予世家于吉③,而滥官于朝,进不能赞扬天子之盛美,退不得与诸生揖让乎其中,然予闻教学之法,本于人性,磨揉④迁革,使趋于善,其勉于人者勤,其入于人者渐。善教者以不倦之意,须迟久之功,至于礼让兴行而风俗纯美,然后为学之成。今州县之吏不得久其职而躬亲于教化也,故李侯之绩及于学之立,而不及待其成。惟后之人,毋废慢天子之诏而怠以中止。幸予他日因得归荣故乡而竭于学门,将见吉之士,皆道德明秀而可为公卿。问于其俗,而婚丧饮食皆中礼节。入于其里,而长幼相孝慈于其家。行于其郊,而少者扶其羸老,壮者代其负荷于道路。然后乐学之道成,而得时从先生、耆老,席于众宾之后,听乡乐之歌,饮献酬之酒,以诗颂天子太平之功。而周览学舍,思咏李侯之遗爱,不亦美哉!
故于其始成也,刻辞于石,而立诸其庑⑤以俟。
【注】
①天章阁:宋朝官廷中藏书阁名。宋仁宗即位后,专用于珍藏太祖、太宗御像及真宗御制文集、御书等宫廷物品。②吉州:治所在今江西吉安市,宋时治庐陵、吉水、安福、泰和、龙泉、永新、永丰、万安等八县。③予世家于吉:欧阳修籍属吉州永丰沙溪镇,平生自署庐陵人。④磨揉:即磨炼。⑤庑:堂下周围的走廊、廊屋。
《吉州学记》作于庆历四年(1044)冬,是欧阳修应吉州知州李宽扩迁州学之请而作的一篇叙事性散文。它既是非常规范的叙事性散文,又具有超出一般叙事性散文的文学品位,堪称叙事性散文之典范。
欧阳修散文善以哲理入文,在叙事中加入议论成分,于平常的事件中,发掘出耐人寻味的意旨,《吉州学记》正体现出这样的特点。文章以吉州知州李宽扩迁州学为中心事件,完整地交代了这个事件发生的背景、经过、结果,以及它的意义和影响,体现了叙事性散文的规范性特点。但作者并没有拘泥于单纯叙事,而是从举贤才说起,进而宣扬自己立学的主张,由浅入深,以小喻大,见微知著。
详细来看,吉州知州李宽扩迁州学,只不过是州县的小举措而已,作者却将这个小事放置到“庆历新政”、仁宗下诏在全国范围内立学兴教的大的政治背景中去思考,从而赋予这个小事件普遍性的深广的意义。而后写仁宗问政于臣,以众臣的惶恐失措揭示出举贤才的重要性,而贤良之才的大量涌现又有赖于学校的培养,所以兴教立学也就势在必行。而后以“三代极盛之时”的完备学制为例,又以立学之诏下而臣民云集响应为证,进一步说明立学兴教深得民心。最后提出自己精辟的见解:“然予闻教学之法,本于人性,磨揉迁革,使趋于善,其勉于人者勤,其入于人者渐。”即教学的过程就是对人性的反复磨炼,要孜孜不倦、持之以恒,方才能够有所成就。
从一件小事出发,深入挖掘出发人深省的哲理和启示,而且又能论证有力,一语中的,欧阳修立意之高妙,令人叹服。此外,这篇散文充实的内容、深刻的思想价值、谨严浑融的结构、真挚热切的情感、流畅有致的行文风格,又给人赏心悦目的独特美感,被茅坤誉为“典刑之文”,实非过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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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坤《宋大家欧阳文忠公文钞》卷二十一称赞本文是“典刑之文”。
丰乐亭记
修既治滁①之明年,夏始饮滁水而甘。问诸滁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近。其上丰山耸然而特立②,下则幽谷窈③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④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顾而乐之。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其间。
滁于五代干戈之际,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尝以周师破李景兵⑤十五万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将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修尝考其山川,按其图记,升高以望清流之关,欲求晖、凤就擒之所,而故老皆无在者,盖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者,何可胜数。及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向之凭恃险阻,划削消磨。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今滁介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⑥衣食,以乐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⑦于百年之深也!
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⑧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之事也。遂书以名其亭焉。
庆历丙戌六月日,右正言知制诰知滁州军州事欧阳修记。
【注】
①滁:今安徽滁州市。②特玄:独玄。③窈:深、远,幽静。④滃(wěng瓮):形容水沸腾奔涌状。⑤周师破李景兵:后周出兵由赵匡胤指挥,进攻南唐,在滁州的清流关大败之,南唐主李景割地求和。⑥畎(quǎn犬)亩:田地,田间。畎,田间小沟。⑦涵煦:滋润化育。⑧掇(duō多)幽芳:采摘幽香的花草。掇,采摘。
庆历五年(1045)春,欧阳修等人发起的“新政”失败,被贬知滁州。在滁州期间作者非但没有走向颓废,而是奋发有为,使当地的生产得到了发展,老百姓安居乐业。在这里,欧阳修又先后写下了流芳千古的散文名篇《醉翁亭记》和《丰乐亭记》,含蓄地抒发了心中的愤郁和不平,间接地阐述了自己独特的见解。
文章开门见山,将文题“丰乐亭”逐一点出:滁水“其上丰山,耸然而特立”,点出“丰”;“俯仰左右,顾而乐之”,点出“乐”。在描绘滁州怡人景色时,欧阳修用字精准,堪称一绝。“掇幽芳”指春,“荫乔木”指夏,“风霜水雪”指秋冬,秋冬草枯叶落,山势蝇岩毕露,故日“刻露清秀”,作者仅用15个字就概括了四季景色的特点,尤其让人钦佩。
本篇散文,语言简洁,含义深远。全篇不足500字,却多角度、深层面地写出了“丰乐亭”的“乐”意。无论是记述还是描绘,全文都是围绕“乐”而写:建亭取名为“乐”,是思乐;与滁人共游为“乐”,是享乐。乐在亭中,乐在山川,乐在和平安定的岁月。以“乐”开篇,以“乐”终结,“乐”贯串始终,景怡人,情动人,理启人。
更难能可贵的是,本文不是单纯记游、记事,而是借一景一物,一人一事,抒发其人生感慨,寄托其人生理想。作者把叙事、描写和议论、抒情熔为一炉,富于变化,涉笔成趣。比如第三部分介绍滁州的状况,说滁州处于江淮之间,地方偏僻,来此的“舟车商贾、四方宾客”极少;当地百姓满足于目前的生活状态,“乐生送死”。让作者感慨的是,到如今那些经历或了解战争的“故老皆无在者”“百年之间……而遗老尽矣”。人们远离战火有百年之久,已经淡忘了战火的洗劫、战乱的痛苦,“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了。在简要介绍了目前状况之后,笔锋一转,用“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唤起读者思考:如今的安逸日子是怎样获得的?作者将功劳归于最高统治者的“功德”,显得很冠冕,实际在言语之间隐约透出一种忧患意识。
《丰乐亭记》文约而意丰,辞微而旨大。在写景抒情之后,提出自己的观点,“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也就是说,百姓必须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够在丰年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是因为天下和平安定,没有战事,因此应该倍加珍惜。一个“辛”字,意味深长,万千之意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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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衍《古文辞约编》:“永叔文以题跋杂记为最长,杂记尤以《丰乐亭》为最完美。”
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①而深秀者,琅邪②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③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④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⑤,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⑥交错,坐起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⑦,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⑧欧阳修也。
【注】
①蔚然:指树木茂盛。蔚,荟萃,聚集。②琅邪(yá牙):山名,在今天滁州市西南。③翼然:像鸟展翅的样子。④伛偻:弯腰驼背的样子,此处指老人。⑤蔌(sù素):菜。⑥觥(gōng工)筹:酒杯和酒令筹。觥,古代的酒器。筹,行酒令时用以计数的筹码。⑦阴翳(yì意):树木繁茂成荫。⑧庐陵:今江西吉安市。
《醉翁亭记》作于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当时欧阳修正任滁州太守。这篇散文中,有景物的描写,人事的叙述,情感的抒发,而这三者又都生动地表现了欧阳修当时的特殊情怀。一方面是年丰物阜,寄情山水,与民同乐,这是使欧阳修感到无比快慰的;但另一方面朝廷政治昏暗,奸邪当道,一些有志改革图强的人纷纷受到打击,这又不能不使他感到沉重的忧虑和痛苦。
这篇散文写了两部分内容:第一部分,重点是写亭;第二部分,重点是写游。全文写得格调清丽,富有诗情画意。
第一段总写醉翁亭的自然环境和它的得名。“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进一步说明了“醉翁”二字的深意,把景与情直接联系了起来。首次出现了“乐”字,这“乐”字全篇共用了十个,它是贯穿全文的主线。文章一开头是“环滁皆山也”,这一句经过千锤百炼的句子,笔墨少而内容含量大,一下子把群山环抱连绵不绝的壮丽滁州山景展示在读者面前。从群山到诸峰到琅邪,到一山一水,描写出一个闲适快活的世界:“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