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府中,管家朱九忧心忡忡地一路小跑着穿过抄手游廊,绕过结了薄冰的池塘,匆匆跑进王府后院,敲响别院的朱漆大门。
“王爷,王爷。不好啦!金陵知府何大人派了一千精兵,把王府前后给团团包围起来了。”朱九即使在深冬的夜里,额上也冒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别院里,穿着一袭裘皮大氅的襄王爷朱允聪,头戴束金冠,怀里抱着司空闻,两人一起坐在廊下的云榻上,脚边生着炭火。司空闻长发披散,纠缠在两人的身上,他的脸靠在朱允聪的颈侧,温热的呼吸拂过朱允聪的脉动。
“冉惟,不理朱九,他是不肯走的。他跟了你一辈子,虽然他有时候有点儿糊涂,有些胆小怕事。可是,紧要关头,他不会弃你而去。所以,你得亲自去打发他。”司空闻总是带着淡淡悠然的笑容,轻轻地说。冉惟已经太苦了,他不能再有愁颜,他要笑,连冉惟的那一份一并笑出来。
“我不想放开你,会冷。”朱允聪低声在司空闻耳边说。司空的体温比他略高出一些,夏天还不觉得,冬天便十分明显了,真是好抱得紧。
“我也不想明儿个听说朱九冻出什么毛病来。”司空闻坚持。
“好罢。”朱允聪妥协地叹息了一声,揽紧了手臂,内劲稍提,清啸声朗然响起:“朱九,让他们去,你们也全下去休息罢。何大人纵有天大的胆子,我量他也不敢擅闯王府。他想必是担心本王的安危,特地前来保护。”
站在别院门外的朱九听了,本分地冲着始终紧闭的门扉鞠躬。“那王爷好生安置,老奴退下了。”
司空闻微笑着轻咬了一下朱允聪的颈项,然后望着皓色千里、月正当空的夜色,悠悠赞叹道:“今晚的月色真美,只是风大了些。”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倒是适合作奸犯科呢。”朱允聪伸手拨开散落在司空闻鬓边的头发,“君毓,如果有一日,我连小小一个王爷也不是了,你可还愿意跟着我?我连锦衣玉食、钟鼎美馔都无法提供给你,除开了广阔天地和我自己,我再给不起你别的东西了,你可还愿意跟着我?”
司空闻藏在衣袖里的手伸了出来,轻轻按在了朱允聪的胸口。
“你是三皇子冉惟时,我跟着你;你是襄王爷冉惟时,我亦跟着你;当你只是冉惟时候,我更要跟着你。一直是你不嫌弃我文不成武不就的,只要你不怕我是你的累赘,我至死也要同你在一起,别拿那些个身外俗物来赶我走。”
朱允聪闻言,捉住司空闻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吻,旋即望进他的一双笑眼里去。
“夜深且凉,月华如水,倦不倦?回屋歇了罢?”他仍用貂裘大氅包住两人,往屋里去。
“今晚你不回去陪你的美姬侍妾?”司空闻调侃地问。
“她们全不如你的知心体贴。”朱允聪淡淡笑了开来。语意中带着微不可觉的邪肆。“哪似你,连鬓并暖,同心共结,向承恩处,辗转娇吟,春光无限。”
司空闻听了他的艳词,只是又在他的颈侧狠咬了一口。“怨不得无情儿不理你,尽说些个淫词艳句的,没个正经。当心我也不理你。”
嘴里虽这么说着,他清癯干净的脸上,却浮起了淡淡红晕。
“我可从没对无情儿说过一句半字没正经的。”朱允聪忙不迭指天立地的起誓。“你可别不理我啊。”
“那就少卖弄你这些个风月香艳的东西。”司空闻语气里掠过淡淡的醋意,谁晓得他在外面逢场作戏的时候,都做过些什么!
“是是是,改明儿个我诵《金刚经》给你听可好?今儿个你就且听我的艳词罢。”
夜风之中,两人边插嗑拌嘴,边进屋去了,浑然不觉重重杀机将至……
金陵城里,两个打更人敲着梆子打着锣巡更而过,嘴里喊着“三更天喽,冬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喽。”之类的话,一边趁空小声嘀咕。
“真是奇怪得紧,今晚上也不晓得是怎么了,城里寂静的吓人。小孩不哭、野狗不叫的,好象一城的人都死光了似的。”
“呸!”另一个更夫赶紧啐了一口。“你可别乱说话,晦气。”
但是他也觉得心里怪不安的,平日这城里的青楼酒肆可还都开着门做着生意呢,今晚却早早的关门打烊,仿佛是躲什么祸事似的。
忽然,两个更夫头上的天空迅捷无比地飞掠过一个黑影,并且发出一声奇特的怪叫,吓得两人几乎抱头鼠窜。
“邪门,真是邪门!”两人加快脚步,只盼这一夜快点儿过去。
两人没有看见,天上,一只大隼展翅翱翔;地上,有数队人马在暗中展开行动。
月冷庐中,无情拖了一张藤椅,坐在三座墓冢前,膝上搁着一坛子酒,偶尔喝上口。夜风拂过,吹得她一身玄衣猎猎作响。饮至兴起,无情一个旋身,站了起来,一手捉住酒坛,一手抽出系发的乌木簪子,任一头乌发披散如瀑,在月下舞了起来。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楼灯窗,识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
吟了半阕词,无情大口喝酒,复又舞了起来,黑衣翩翩,上下翻飞,直似乱花蝴蝶,芳菲纷坠。
“画图中,旧识春风雨,谁知道、自到瑶台畔。眷恋雨润云温,若惊风吹散。念荒寒、寄宿无人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
最末一句出口,无情已似青鸿一抹,直直飞向竹楼,斜斜侧躺在竹楼前的小门廊里,一手撑头,一手执酒坛,又仰首喝了一口酒。
酒自坛口溢了出来,沿着她的领口颈项滴落,渗进她的衣服里去了。
竹林传出一声冷笑。“好一阕拜星月慢,虽不应时,意境却好。人美,声俊,舞艺更是卓绝。可惜,锦衣夜行,无人欣赏。更可惜,你是月无情。”
无情听了,只是轻轻挑眉,悠悠而笑,并不起身。
“阁下夤夜来访,只怕也不是为了见识我的舞艺罢?”
“月无情,你实在聪明洞彻得令人厌恶。”来人声音中掺入了强烈的厌憎,连那娇美的声线都尖锐了起来。
无情抱着酒坛翻身坐起,一手支膝,定神凝望竹林里,施施然走出来,穿一身黑色夜行衣的女子。她梳着明妃吉祥髻,带着宝石抹额,面貌美艳。只是因为怨恨,而显得阴沉森冷。
“尊夫已经离开了,你来晚了。”无情对黑衣女子微笑。
“我知道,我也不是为他而来的。”黑衣女子冷淡地回道。
“我很好奇。你不觉得悲哀么?江夫人唐氏如幸。胁迫利用自己生命中最亲近的男人,挟持他的家人控制他,你快乐么?”无情难得地好奇起来。这个女人是盛气凌人、高高在上的强势,而江澈实际上却是个温文儒雅的淡然男子。这样两个人凑在一起,生活要怎样过下去?
黑衣女子唐如幸听了,嗤之以鼻。
“悲哀?一个爱着自己丈夫,却得不到同等回报的妻子,的确悲哀。”唐如幸盯住无情。“我想,如果我婆婆看见你的脸,会觉得更加悲哀罢?我小叔长得象我公公,想不到,月冷山庄的庄主月无情长得也象我公公。不晓得传出去,会引起江湖上怎样的风波,真令人期待啊。”
唐如幸被无情的话激怒,快乐?什么是快乐?她的快乐就是站在丈夫身后,看他站在武林之巅。享受权利与景仰,那就是她的快乐。可就是这微薄的快乐,也被月无情破坏了。
无情听了唐如幸隐含威胁意味的话,眼中掠过冷冽的星芒。
“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会来?”唐如幸见无情冷然不语,反而沉不住气地问。
无情不答,反仰面眺望夜空,良久,她才收回自己的视线,对上唐如幸气恼的眼。
“今日既是冬至,亦是十六,是以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圆。只是——赤月当空,悲风呼啸,乃不祥杀戮之兆。我看,有人今晚难逃血光之灾。”
“你是指你自己么?”唐如幸恨恨地盯着始终意兴阑珊、悠闲轻松的无情。她恨月无情是江南第一庄的庄主,恨她是飞彤郡主的外孙女,恨她拥有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美貌,恨她被誉为幽冥无双。她更恨她轻而易举就获得了天下人的注目。反观她自己,一样是前武林盟主的女儿,玄幸宫未来的宫主,未来武林盟主的妻子,却怎样也比不过月无情。“今夜,我就要叫你由天仙化人,跌落尘埃。月无情,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无双!”
唐如幸“锵锒”一声,由身后抽出两柄金刚杵,挽了一个招式。
无情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放下酒坛,徐徐站了起来。然后,她冷冽如水的笑声在紧绷得一触即发的月夜里荡漾了开来。
“尼乾大金刚杵,至圣至尚的法器,原来竟在这里。”
“算你识货。”唐如幸冷哼了一声,现在她还恨月无情的博闻强记。
无情摇头,暗暗叹息,她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她还不懂么?
“唐如幸,江夫人,你来错了。你不来,不见到我的真颜,不亮出这一对尼乾大金刚杵,我决找不到一丝理由动你一根毫毛。可你听说了我下午在迎月厅里放出去的话,怕我明日真的将证据公诸于众,所以你带人夤夜来袭。你既然自己送上门来了,我又岂会放过你?”
“原来你根本没有证据。”唐如幸又气又急,她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就这么一一被月无情给破坏了,她怎么甘心?她又怎能甘心?不!决不!
“错。倘使你不来,那么我明日自然会把手中所有证据公开,只是拿玄幸宫莫可奈何罢了。现在,我有充分的理由灭了玄幸宫。”无情淡淡道。惟其平淡如常,才更显得她的杀意浓重。
“什么?!”唐如幸诧异地低呼。第一次,她感觉到了眼前女子身上无情冷酷的气息,刹那弥漫了开来。
“你——还是没有看懂么?”无情扬起手臂,摇动袖摆。“我还特意穿了黑衣呢。看明白了么?我,月无情,承继优罗难长老的衣钵,继任耆那教白衣派至尚长老之位,同时,亦继任耆那教执法至律长老之位。”
无情负手玉立,长发飘飞,黑衣月冷,清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