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是中国里程碑性的一年,它标志着中国改革开放的开始;2008年是中国里程碑性的一年,标志着中国改革开放已经进行了三十年。从经济角度来评价,在2010年,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成为世界第一出口大国。从人口结构角度来讲,中国完成了并且还在继续进行着世界上最大规模的从农村到城市的人口转移。过去三十年的发展理念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样的发展虽然使中国成为世界最具有经济活力的国家,但是快速的经济发展也造成了环境和资源的破坏、贫富差距巨大。资本的逻辑渐渐主宰社会发展,社会道德溃败、个人在躁乱的社会中迷失。整个中国社会都在发生变化,每个中国人都会感受到变革的影响,而在中国社会中受到改革影响最强烈的是工人群体。据国家统计局公报,现在户籍是农村的打工群体的人数已经达到2.5亿16,而且这个数字还会继续增长。改革开放给打工者带来了机遇,但是大家都知道,农民最初进城打工是受到控制的,是随时面临被遣返的危险的,所以说,改革开放只是给了打工者进城打工的机遇,而创出进城打工道路的是打工群体自身。从人数以及对中国整体社会结构的深远影响来讲,打工群体必须得到关注,审时度势地讲,我们必须正视打工群体做为中国的新的工人群体的客观事实。可以说中国过去三十年的历史也是中国新工人形成的历史。
一、农民工、打工者还是新工人
“农民工”辩
2009年1月1日至3日,北京工友之家在位于北京朝阳区金盏乡皮村的新工人剧场举办了“第一届打工文化艺术节”。来自各地的打工者、学者和相关机构代表参加了艺术节上丰富多彩的活动。在民谣专场发生了一起意想不到的事件。来自两个机构的工作人员因为“农民工”一词的使用发生了争执。一位代表不断使用“农民工”这个词,另一位代表认为在这样一个打工者的艺术节上更不应该使用“农民工”这个歧视性词语。这一场景的出现自然是不愉快的,但是很多时候让所有人愉快是不可能的,重要的是,我们能不能从这个“话语”冲突中获得进一步的认识和体会。
赞同使用“农民工”这个词的人大都认为,这个词说的是现象,是事实,并没有歧视的意思,认为这个词说的是:打工者来自农村,在城市打工,他们在城乡之间流动。但是这样认为的人是否能再进一步想想,经过三十年的社会结构的变化,农民工这个词的确已经不再适用于描述中国打工群体中的主流人群了,因为它不再代表客观事实。70年代和80年代人们使用这个词的时候,主要是因为那个时候很多进城打工的农民是季节性外出打工,农忙的时候回家种地,这个词用来描述打工者的双重身份是比较合适的。
到了90年代和2000年以后,多数打工者已经不再从事农业生产,而是长期持续地在城市工作和生活,这时候如果继续使用“农民工”这个词,就会造成很多问题:首先,词不达意,因为打工者从事的是工业或者服务行业的工作,已经不再从事农业生产,所以不是农民;第二,因为打工者户籍是农村,所以使用这个称呼,这样的逻辑容易形成一种基于身份的差别待遇,甚至歧视。户籍制度已经不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是需要改革的旧体制,而且用户籍身份来制约人口流动也不利于社会的进步;第三,很多时候称呼隐含着一种权益,用“农民工”来称呼打工者所隐含的意思是:打工者不是和城市人一样的平等的公民和工人;第四,更为重要的是,打工群体自身已经形成了一种对公平和尊重的诉求,这种诉求具备了人数的物质基础、具备了生活体验和工作体验的物质基础,也正在成为一种精神需求。在调查中遇到的一个打工者说道:“称呼我们为农民工,就感觉我们好像永远不能翻身一样。”。可见,“农民工”做为一个过渡性的词语已经到了需要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了。
不接受“农民工”这样一个称呼体现的是这个群体主体性的崛起。社会上普遍使用“农民工”一词是因为话语权并不掌握在打工者的手里。话语从来都是政治性的,没有权力和无法发出声音的群体总是被代表和被称呼的。2009年10月28日,在“第二届新工人文化艺术节”上,来自民间机构的代表小山有个发言,从这个发言中,我们可以学习到称呼的道德和意义。小山是这样说的:“在这里,谈一下自我认同的问题,关于农民工身份的问题。这个问题对于很多知识分子专家学者,是一个很小的问题,他们站得高看的远,但是对于我们很重要,是一个方向性的问题,会影响到我们的行动。如果我们不谈这个问题,我们的认识是错误的,我们的方向是错误的,我们的实践就没有意义。我们一直很排斥这个称呼。很多人认为我们有病,怎么会在乎这么个名字。很多人认为这是个事实。但是这不是我们的事实,因为这个‘事实’忽视了道德。作为一个主体不能同样是两个东西,我们要去一个地方不能买相反方向的两张火车票。这样的一个认识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到。我们是谁?由谁说了算?我们自己说了算。自我认同是一个道德的问题,不是一个事实的问题。我们感觉到了困难和痛苦的时候,我们不能同时是两样的东西,我们必须做一个选择。那么如果不作出这个选择,按照这个称呼做工作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很可怕的境地。我以前在很多建筑工地做访谈,几十个人住在一个工棚里,忍受那么恶劣的条件,问他们为什么能忍受的时候,他们说:‘因为我们是农民工啊’。认同了,接受了这个身份。如果我们作为一个行动者,一个实践者,这个问题就变得特别的重要,假如我们认为我们是农民工,是一个奴隶,那么我们就丧失了能力。”
“打工者”辩
有一天,我和一个大学教授聊天,他说:“我也是个打工的。”我很无语,我在想:教授的老板是谁?
有一次,在一个工友座谈上,一个企业的管理人员也来参加了,他说:“这个世道谁不是打工的呀,我也是打工的呀!你们不要就想着普通工人需要维护权益,我们也需要维护权益。”
过去,大学毕业生倾向于被称为知识分子,但是现在大学毕业生广泛存在就业难的问题,很多工友告诉我,他/她们在生产线上经常会遇到大学毕业生和他/她们做着同样的工作。
过去,国企的工人不被称为打工者,因为那个时候工人被赋予了国家和工厂的主人的地位。换句话说,对人的称呼不是由做什么工作决定的,而是由社会地位决定的。
在一个快速变革和转型的时代,如何称呼也需要三思了。从现实状况来看,进城务工人员是被雇用的,是在给别人打工,所以可以被称为打工者,但是很多其他人也是被雇佣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打工者就不再是进城务工人员的专属称呼。那么到底谁是打工者?是不是在资本主导的社会中,除了资本家以外所有人都是打工的?
本书最常用的称呼是打工者。从广义上来讲,所有被资本所有者雇用的人都可以被称为打工者,那么这也许就包含了现代中国的绝大多数在城市工作的人口了。就本书而言,这里说的打工者是狭义上的,主要指在城市打工而户籍在农村的打工者。
“新工人”辩
新工人是一种诉求意义上的概念。在中国,工人这个词是有着历史的烙印的,说工人就让人联想到过去国企的工人,他/她们被赋予了工厂和国家的主人的地位,享受各种社会保障和福利待遇。在和工友聊天的时候,当我问他/她们希望怎么称呼自己的时候,一些人说希望被称呼为工人,因为他/她们觉得他/她们干的是工人的工作。工友这个时候给予工人这个词的主要含义是工作的含义,不包括社会地位的含义,但是我估计工友对这个词的喜好一定和它曾经被赋予的社会地位是有关系的。从新中国成立到改革开放前,工人有一个概念;改革开放到现在,过去的工人在消失,新出现的是被当做廉价劳动力的打工者;现在,中国社会在过去三十年经济发展的基础上开始追求社会公平和社会和谐,那么就必须重视这2.5亿打工群体的诉求。过去三十年,是打工群体在人数上的形成过程,那么今后的几十年是这个群体谋求社会进步和群体地位的过程,而代表这个群体诉求和发展方向的词也许就是“新工人”。
用新工人这个称呼主要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