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一微微露出丁点儿感兴趣的神情,眉尖轻轻一挑,无声地做了个询问的表情。
“我这样说或许有点可笑,但是,我踏进灵堂的第一步时,就知道它在哪里了,就在香案桌的下面,跪地蒲团的前面一些。”孙世宁生怕他不信,说得特别仔细,退后两步,左脚尖在地上图空画个圈,“这里是蒲团,我跪下来的时候,就在桌底见着它了。”
“我记得,当时灵堂里面烧着纸钱和锡箔银锭。”沈念一的记性也是极好的,“香案上供了百余止守魂线香。”
换而言之,整个灵堂都被香烛的烟火气充斥满档了,孙世宁居然说,她从进门起,能闻到里面的胭脂味道。
“大人,你不信我的话?”孙世宁不傻,即便沈念一的神情没有变化,她也能够听出其中的质疑,“大人,我说的是实话。”
“好,我试一试你这句实话。”沈念一的手指一紧,将胭脂盒拢在掌心,“你稍等,我很快回来。”
他来去如风,推门而出,又飞快折回,这一次,他的手里空空一片:“如果你能在客栈里找出那盒胭脂,我以后都会相信你的话,不会再有其他的怀疑。”
孙世宁呆在原地,他的怀疑不无道理,可是她也真的没有骗他,偷偷地握了握拳头,她径直向着门外走去,沈念一看着她露出的雪白足跟,轻声道:“把鞋穿上,不赶时间。”
不知为什么,孙世宁觉得生气,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沈念一,从天字号走出来的时候,她暗暗地想,要是找不出那盒胭脂,她索性回头对他说,再把自己关进大牢里去算了。
正是饭点,客栈里很热闹,各色各样的人,喝酒的划拳的,杯碟交错,孙世宁扶着扶手,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看着老板娘在人群里穿梭忙碌,心里头是茫茫然的,胭脂在这个客栈里,可是会在哪里,会在哪个角落,哪个客房?
这是一道难解的题,隔着门,她没可能寻得出来,沈念一是不是故意为难她,好让她知难而退,再长的楼梯都有走完的时候,孙世宁的脚落在平地,四周喧嚣一片,她咬了咬牙,开始绕着一桌一桌的客人寻找。
这是最笨的办法,也是最无奈的办法。
刚开始,诸人还没来得及注意,直到有个大汉笑着大声道:“老板娘,你店里请了个俏姑娘来,是在地上捡我们掉的银子吗?”
哄堂大笑,孙世宁绷着脸,不想哭出来,她必须找,必须要找到。
老板娘远远地在招呼角落的客人,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们别为难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
这句话很中听,那些男人反而变本加厉,有的索性将双腿往椅面一蹲,让她到自己跟前来找地上的银子。
孙世宁偷偷苦笑,要是换做半个月前,她掌不住脸,或许掉头就走了,如今不同了,她是在死牢里待过的人,全身发臭腐烂等死的味道都尝过,别说是在桌底下找东西,便是让她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地闻,她也能够面不改色地做完。
“各位大叔大哥,我在找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人,不过这事儿旁人帮不上忙,只能我自己来做,要是打扰大家用饭,我在这里给大家赔不是了。”孙世宁深深弯腰,给在场的人行了个大礼。
等她站直了身,四周居然安静了片刻,她不再掩饰脸上骇人的伤疤,雪白的面皮爬着狰狞的鞭痕,还有额角下巴的淤青,都在诉说她所遇到的不幸。
沉默以后,有人开了口:“老板娘都关照过了,你只管找你的东西,我们管我们吃饭,两不耽误,你放心,没人会欺负你的,你们说是不是?”他所坐的那个桌子,挤了五六个彪形大汉,齐声应了。
“谢谢,谢谢大家。”孙世宁又行了个礼,继续弯身寻找那盒看不见的胭脂。
沈念一站在二楼的围栏后,低头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随即转身回屋。
孙世宁找完了一圈未果,又到客栈门前的门槛边兜兜转转一圈,依然没有丝毫的线索,他到底把胭脂盒放在了哪里!
老板娘给一桌结了账,摇摆着腰肢走过来:“要不要喝口水再找,是什么矜贵的东西,值得你找得大冬天一头的汗。”
孙世宁的双眸一亮,几乎咬牙切齿地扑过来,走近身的老板娘身上分明就是那合欢花香,错不了,胭脂应该就在她的身上。
老板娘扬起手来,将她的双臂轻轻一格道:“说好了让我躲得你远些,不过我还是于心不忍,这样子,应该也算不得作弊了。”从衣袖中,将天青色的胭脂盒取出来,交在孙世宁手中,“拿去给他。”
孙世宁双手将胭脂盒捧牢了,一叠声的道谢,连蹦带跳地上了楼梯,同下楼时候的心情截然不同,她有种几乎要飘起来的喜悦。
敲了门,等沈念一应声,才推门进去,孙世宁像是献宝一般,将胭脂盒举起来:“大人,我找到了。”
“老板娘同你说了什么?”沈念一没有接过。
孙世宁一怔,如果不是老板娘走到她身前,她绝对不可能这样快寻出来,如果按照实情说出来,沈念一会不会说是她滥竽充数,她飞快地想了想:“老板娘说,便是走得近了,也算不得作弊。”
“嗯,算不得。”沈念一居然没有介意,将胭脂盒取过来,“楼下这会儿至少有五六十个人,贩马的,收草药的,做杂货生意的,再加上桌上饭菜的味道,酒的味道,还有老板娘常年用的桂花头油的香气,交杂在一起,只要她不明说,东西在她身上,都算不得你作弊。”胭脂盒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转了一圈,“恭喜你,你通过考核,我相信你的话。”
孙世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听得他说道:“去把脸上的汗擦擦,实在是不太好看。”
她抬手一抹,掌心都湿漉漉的,赶紧回屋重新洗脸,将面孔按在温热的面巾里很克制地哭了两下,面巾落入水中,脸上已经平静地什么都看不出来。
再过去时,屋子里多了丘成,沈念一手执茶杯:“守株待兔了?”
“兔子逮到了。”丘成笑着道,“这是老兔子还真是沉不住气,走路都不知道往身后看一眼。”
“毕竟不是真作奸犯科的人,漏了底,心里慌张也是难免的,人在哪里?”
“在老地方关着,还有同他碰面的那个,关在两处,于泽正在分别吓唬他们。”
“于泽那张嘴,死的都能说活了,看来不用等明天就会有好消息了。”沈念一放下茶杯,凝视着孙世宁,“我在府衙停尸房对府尹闵大人说的那些疑点,每一条他都听得心慌意乱,觉着被我拿住了把柄,其实不过是因为他心虚,而你心里憋着气,却头也不回地下楼了,因为你知道自己是冤枉的。”
他对闵大人采用的是逐渐加强的语气,从轻描淡写,将尸体的伤处拿出来说事,旁边再站着个震慑用的仵作,一句话比一句话的分量重一点,一句话比一句话的语声大一点,到最后两句,闵大人简直如同被鼓槌擂在胸口,站都站不稳,差些一个跟头倒栽冲。
“然而,我说的那些疑点没有哪一条是真正能够为你洗刷冤情的。”不过都是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帽子唬人的,沈念一对孙世宁说了最真的实话,“唯一让我心里有数的是,你并非杀人凶手,只要找到真正的杀人者,那么你就能彻底洗冤回家。”
孙世宁看看他,又看看丘成:“所以,丘大人跟着胡三找到了杀人凶手?”
“胡三的胆子哪里敢杀人,他最多就是个搬运工。”丘成冲着她眨眨眼,“不过,他应该知道事情始末,就等着他乖乖招供。”
“那把杀人的匕首血槽中斑斑痕迹,绝非第一次见血,杀人者一刀致命,是个老手,怕是手底下还有几分功夫,而你的手。”沈念一不客气地拉过孙世宁的手,“一个人有没有练过功夫,我还不至于看走眼。”
他的手很凉,孙世宁呆呆看着两人相握的位置,这样暧昧不清的动作,让他做起来,怎么有点在停尸房里验尸的味道,她忍不住哆嗦一下。
“走吧,去听听胡三怎么说。”沈念一松开她的手,走到门前,回头见她还没有回过神,“你不想去?”
“想,想!”孙世宁答得尤其大声,胡三在孙家给她看过各种恶心人的嘴脸,她当然也要看看他落水狗样的惨象。
“穿上斗篷,别露脸。”沈念一大踏步地走出去。
孙世宁愣头愣脑地问丘成:“大人的心情好似不错?”
“案子要结了,大人自然心情好。”丘成揉了揉鼻子又笑道,“不是什么难破的大案,早些了结,姑娘也好早些回家。”
孙世宁裹紧了斗篷,跟在两人后面,驱车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