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马车里,姐妹俩挨着坐,都不说话。
世盈对这个大姐忽然心生畏惧,她好似什么都知道,但是她又什么都不说,而在自己眼里,大姐就是一团谜,能从府衙的死牢里爬出来再世为人,又有不知名的送花人一掷千金,大姐脱胎换骨,不再是从前任由母亲掌掴辱骂的那个可怜虫。
“你有多少钱?”孙世宁低声问道。
“统共加起来的不会超过两百贯。”世盈诧异自己连犹疑都不曾,直接将私蓄都说了出来。
“你给我的三十贯呢,算进去没有?”
“都说给你急用的,还算什么!”世盈有些赌气的味道,“世天那里恐怕还能讹出一百贯,他年纪小,都是逢年过节父母亲给他的压岁钱。”
“弟弟的钱就别去算计了,他还有奶娘照看着,你以为那张嘴够严实紧闭?”孙世宁微微眯着眼反问道。
世盈想一想,果然如此:“两百贯还不够吗,他又不是判的死罪,本来人也不是他杀的。”
“我知道不是他杀的,不过他也动过手。”孙世宁参与了沈念一全程的审案,真没有她不知道的,“你有那份心,我是赞成的,要是钱不够的话,回去找柳先生商量着对付。”
“你真的不会告诉母亲?”世盈那一晚借口离席,不过是私会情郎,没想到后来发生那么多不可预料的事情,她毕竟年纪还小,越想越怕,还不敢找母亲诉苦,要是母亲知道她与个戏子在假山处偷情,怕是会活活打死她。
“要说早就说了,何必留到这会儿。”孙世宁见马车停下,扯开门帘,轻轻跳下车,“我不过不想见你为此事此人一辈子良心不安。”
大牢里都差不多,孙世宁走在前,想一想世盈的话也不错,她熟门熟路,耳边听着些凌厉的哭叫声,也不为所动,那几天半夜,她从开始怕的簌簌发抖,到后来还不是被睡意打败,趴在草垛,像条丧家犬一样入睡。
世盈的手紧紧拉着她的胳膊,恨不得贴在背上:“大姐,我害怕。”
她轻轻嗯一声,狱卒已经停下来:“就是这里,有话快些说,别让我们难做。”然后,摊着手看人,孙世宁取出两贯钱来给他,他满意而去。
“小娄,小娄。”世盈已经见着关在牢门中的熟悉身影,“我来看你了,大姐,大姐也来了,大姐说你会没事的,她说的。”
孙世宁听着世盈语无伦次,默然不语,原来两个人之间还是有真感情,否则哪里会这样无措,担心,还有小心翼翼。
娄凡白坐在一角,没有预期中的激动,更没有扑过来与世盈抱头痛哭,他安静的有些诡异,一双眼在暗处灼灼发光。
“小娄,你是怎么了,我是世盈啊,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他们打你了,你别怕,我救你出去,我一定救你出去。”世盈喊的嘤嘤哭出声。
孙世宁站在她身后,低声道:“她特意来看你的,你过来和她说说话,我们尽力给你减刑,不会判得太重。”
娄凡白一只手撑地,站起身,从阴影里走出来,孙世宁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脸色微微苍白,头发披散着,眉目清秀雅致,难怪世盈会得倾心,果真是个好相貌的男子,他一直走到栅栏边,哑声道:“多谢你们来看我,快回去吧,这里头脏,别污了你们的鞋。”
孙世宁听出其中的不妥,他的嗓子坏了,她记得那一日他说话的声音,非常清朗悦耳,就像某种器乐,抑扬顿挫,然而这会儿,他连说这样一句话都很费劲,很吃力。
“孙大姑娘,你带世盈出去,看着她,别让她再来,我是罪有应得,无论官府怎么判,我都认罪,我是罪有应得。”娄凡白别转过身,再没有看她们一眼。
世盈哭得泣不成声,被孙世宁拖扯着往外走,走到牢门外,她问了狱卒两句,多半是打听这个犯人会判什么罪,狱卒拿了银钱,长吁短叹,说是本来人也不是他杀的,随便发配个几百里也就罢了,但是不知上头哪个大官关照下来,裘老爷是杀人的死罪,要是让这个戏子分担了一半的罪名,裘老爷就可不死,所以已经断了要将小娄发配三千里,就这几天的要上路了。
几百里和三千里的差别太大,没多少人能够走完三千里,多半路上就因为各种原因,丢了性命,娄凡白听闻消息,一晚上急躁地将把好嗓子都憋哑了,狱卒摇了摇头道:“两位姑娘就死了心,别再多花那冤枉钱,他是回不来的了。”
世盈趴在马车上哭了一通,又来抓她的手:“大姐判了死罪的,不是都好端端回家了,小娄他不会死的,不会死。”
孙世宁摔开她的手,不想再听她一再揭开自己的伤疤处,想到那一晚,小娄溜出去端回来的热汤面,她有些于心不忍。
等回到家,推开门,见着一院子的牡丹花,心下更觉烦躁不安,疾步往屋中走去,还没进门,柳鹿林扬声喊道:“大姑娘请留步。”
她停下来:“什么事情?”
“大姑娘是不是在院子里添了个花匠?”柳鹿林问道。
“是,早上有人送了这些牡丹花来,府里没有人会侍弄,要是养坏了岂非可惜,既然送花的少东家说,留一个有经验的花匠来帮忙,我就答应了。”孙世宁不明柳先生为什么过问这些,扭头看着他。
“大姑娘,那些牡丹花,我方才去看了看,并非凡品,有几株是宫里才有的,养在府里,怕是不合时宜,要是大姑娘不明白,我带过去,指给你看,但凡有心人要给使绊子,将这几盆告到官府,孙家是要被定罪的。”柳鹿林的脸色沉下来,“要是方便的话,大姑娘可否告知送花人的身份?”
“送花人的身份不肯明说,那位少东家要替买主掩饰。”
“想来大姑娘心中是有些数的。”孙世宁想一想,说出六皇子的名讳,柳鹿林看着并不十分吃惊:“大姑娘可能够确定,如果真是六皇子,那么这些花将养在家,也就无人非议,怕只怕……”
怕只怕,万一出了事,追根溯源,六皇子推托的一干二净,那么遭殃的还是孙家,孙世宁想到自己动手的那两记耳光,有些踌躇起来,或者是她想得完满,一句好听的话,让她就放松了警惕心,如果那只是有心人做的圈套,那么赔进去的就是整个孙家,她赔不起这宗买卖。
“如果大姑娘觉得不好意思出面,我去与花匠说明,让陆家花圃立时派人来将牡丹花都搬走,以免夜长梦多。”
孙世宁经过大牢走一回,身心俱疲,她又比对着世盈的话,她判了死罪还能出来,小娄却要被发配三千里,已经将要被治愈的伤疤,悄悄地露出脓血,她闭了闭眼,一只手忍不住绕到后背去摸,为什么会痛成这样?
柳鹿林见她没有异议,自己去办妥此事:“大姑娘,近日事多而不详,要么就尽量少出门。”走出两步又道,“有个好消息,作坊已经配置出了一样的香气,三百件合欢花的胭脂应该能够准期送达宫中,到时候,孙家的生意又能蒸蒸而上一步。”
“多谢柳先生费心。”算是个很大的好消息,孙世宁却露不出一丝喜色,生意上的作为抵不过她心里头的阴影部分,她想要回屋,让冬青做一盏安神茶,喝完了再重新睡一觉。
坐在桌边,安神茶还没有做好,却传来喧闹声,起初似两只蜜蜂嗡嗡作响,她下意识用手挥一挥,然后声响向着她扑近过来,有个陌生苍老的声音在喊道:“少东家明明吩咐了,让我在此处照顾牡丹,怎么你一句话让我走就走,我不走,我要见孙家大姑娘!”
孙世宁知道是那个陈伯,她不出现,他约摸也能吵到他跟前,她起身缓缓走出去,站在门边道:“不是说让你走,而是这些话不适宜放置在我这里,回头我差人同你们少东家说明,不是你的过错,是我没有想得周到。”
“孙大姑娘是怕我养不好这些牡丹,还是怕我会扼要工钱?”陈伯见到她,就没那么激动了,“好不容易才搬来的,都是花匠的辛苦心血,大姑娘如果不要,可知它们的下场!”
“不是就此搬回陆家花圃吗?”
“买花的人当初与少东家说好,少东家也是年少气盛,接下了这单生意,那人说如果孙家大姑娘不爱这些牡丹,那么钱也出了,他就一盆一盆将这些牡丹尽数摔了。”陈伯差些就给她跪下了,“大姑娘,我不要工钱,你收下,收下这些牡丹花,我求求你了。”
“买花的人是不是六皇子寅迄?”孙世宁觉得后脑勺针刺的疼,无论六皇子是真的要求和,或者是给她下套,她都觉得心烦,一点不省事,怎么就要强买强卖了,她不收就毁掉,这到底是要把谁逼到角落不得回旋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