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称奇的是,哪怕在这个年代,在这个新的国度,森林依然具有很高的价值,具有比黄金更加永久和普遍的价值。我们已经发现和发明了许多东西,但没有人看到一堆木料会毫不动心。木料之于我们,正如它之于我们的撒克逊[847]和诺曼[848]祖先,都是很宝贵的。我们的祖先用木料来做弓箭,我们则用来做枪托。米肖[849]在三十多年前曾经说过,纽约和费城的柴薪价格“约等于——有时候还超过——巴黎最好的木材的价钱,尽管这个巨大的首都每年需要超过三十万考得的柴薪,而且方圆三百英里都是开垦过的良田”[850]。在我们康科德镇,木材的价格几乎总是稳定地上涨,唯一的问题是今年会比去年涨多少。如果工匠和商人亲自到森林来,肯定不会是为了别的事,只会是来参加林木拍卖会;他们甚至愿意支付很高的价钱,只为能够在伐木工人走后捡拾剩下的木料。自古至今,人类一直到森林里寻找烧火的柴薪和艺术的素材;无论是新英格兰人还是新荷兰人,巴黎人还是凯尔特人[851],普通的农夫还是侠盗罗宾汉[852],古迪·布雷克还是哈里·吉尔[853],在世界的大部分地区,无论是王子还是佃农,学者还是野蛮人,他们都需要到森林里搬几根树枝来取暖和烧饭。我自然也并不例外。
看到自己的柴堆,每个人心里都会有所触动。我喜欢把柴薪堆在窗前,那些碎木片越多,就越能让我想起劳动的快乐。冬天时,我常常用一把没人要的旧斧头,在木屋晒得到阳光的侧面,将我从豆田里挖出来的树根劈开。当初犁地时,赶牲畜那人曾预言它们将会让我温暖两次,一次是我把它们劈开的时候,一次是用它们来烧火的时候,所以没有别的燃料能够释放出更多的热量。至于斧头,有人建议我到镇上找铁匠锤几下,但我没听他的,而是到树林里找了根山核桃木当斧柄。它钝是钝了点,但至少能用。
几片多脂的松木便是大笔的财富。想到大地的肠胃里还藏着许多这种火焰的食物,我就觉得很有意思。前些年,我常常到某些光秃秃的山腰去“寻宝”,那里原先有片刚松林[854],我挖出了许多富含油脂的树根。它们几乎是不可毁坏的。那些树根至少有三四十年那么老,心材部分却依然很坚实,不过边材都已腐烂,厚实的树皮形成了地面平齐的圆环,圆周离核心有四五英寸远。你用斧头和铁铲来探索这座矿山,顺着那黄得像牛脂的宝藏,就像掘到金矿的矿脉那样,深深地挖到泥土里去。但我通常用干枯的落叶来点火,那是我趁还没下雪时储藏在棚屋里的。那位伐木工人[855]到森林里露营时,会仔细地把绿色的山核桃木劈开,用来当点火的引子。我时不时会弄到几块。每当镇上的人在地平线以外点燃他们的灶火,我的烟囱也会升起袅袅的烟雾,让瓦尔登山谷里的野生居民知道我已醒来。
轻盈的烟雾,宛似伊卡洛斯之鸟[856],
再向上飞翔,你的羽毛就会融掉,
你是无歌的百灵,是黎明的信使,
村庄是你的巢穴,你在其上回缭,
或者你是逝去的梦,是夜半幽魂
的迷蒙身影,摆弄着飘飘的裙角;
你在夜间遮蔽了星辰,你在白日
阴暗了光芒,你让太阳不再闪耀;
我的烟雾啊,从这壁炉向上去吧,
请天上的诸神原谅这明亮的火苗。[857]
刚刚砍伐的青翠柴薪是最合用的,不过我用得很少。在冬日的午后,我有时会烧一堆很旺的火,然后到外面去散步;等到我回家,三四个小时过去了,它依然没有熄灭,闪烁着火光。我虽然离开,但屋内并不空荡。仿佛我留下了某位快乐的管家。生活在那里的,其实有我还有火;事实常常证明我的管家是靠得住的。然而有一天,我在外头劈柴,忽然想到要从窗口看看我的房子有没有着火;我记得我只为这件事情担心过那一次;于是我就看了,居然看到正好有火星点着了我的床铺,我走进去把火灭了,它烧掉的地方有我的巴掌那么大。但我的木屋所处的位置特别向阳,四周有挡风的树木,屋顶又很低,所以几乎在每个冬天的中午,我都可以把火熄灭。
鼹鼠[858]居住在我的地窖里,吃掉三分之一的土豆,甚至还用我涂抹灰泥剩下的兽毛和牛皮纸做成了安乐窝;因为即使是野生动物,对舒适与温暖的热爱和人类也并无二致,他们能够在冬天里幸存下来,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想方设法地获得了这两样东西。我有几个朋友以为我到森林里来,目的就是把自己冻僵。动物只是造个窝,把窝安在隐蔽的地方,用以温暖他的身体;但人发现了火,把宽敞的房间关好,不是靠自己的体温,而是靠火加热房间里的空气,再把床铺安在房间里,这样他就可以随意走动,又不用穿很累赘的衣服,在寒冬腊月维持夏天的温度,甚至可以借助窗户让日光照进来,借助油灯拉长白昼。所以他能够稍微摆脱原始的本能,为高雅的艺术节省出些许时间。不过要是在凛冽的寒风中待了很长时间,我的整个身体就会开始变得僵硬;而每当回到温暖和煦的室内,我又可以自如地活动,生命因之得以延续。但就这方面而言,再奢华的房屋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而且我们无需耗神也能猜到怎样可以让人类灭亡。只要北风刮得更加厉害,人类的血脉随时都可能被切断。我们总是用“寒冷星期五”[859]或者“大雪天”[860]来指特定的日子,但如果有哪个星期五再冷一些,或者哪场雪再大一些,人类在这个星球上将不复存在。
翌年冬天,为了节约起见,我使用了一个很小的煮食炉,因为森林并非归我所有;但它在保持火的燃烧方面不如敞开的壁炉。那时候做饭不再是诗意的行为,纯粹是无趣的过程。在这个炉子当道的年代,人们很快将会忘记,我们也曾在草灰里烤熟土豆,就像印第安人那样。炉子不仅占地方,把整个屋子弄得全是味道,而且还把火隐藏起来,我觉得我好像失去了一位伴侣。你总是可以从火焰里看到一张人脸。当劳动者在夜晚凝望着火堆时,他在白天积累下来那些纷乱而庸俗的想法都得到了净化。可惜我再也不能坐下来凝望火堆,我忽然对某位诗人[861]的相关诗句有了新的理解:
明亮的火焰啊,请不要拒绝给予我
你那亲切、令人振奋和温暖的同情。
如此明亮地跳跃的岂非是我的希冀?
在夜里如此黯淡的岂非如我的运命?
你为何从我们的炉膛和客厅中绝迹,
明明每个人都是那么欢迎和热爱你?
是不是因为你的存在太过神奇美妙,
而我们的生活是如此的沉闷和无聊?
是不是因为你耀眼的光辉在暗地里
和我们好客的灵魂倾诉着许多秘密?
现在我们既安全又强壮,只因身旁
不再是影影绰绰、没有火光的炉膛,
这里没有欢乐也没有悲伤,只有火
温暖着我们手和脚——也无须更多;
在这熊熊燃烧的、实用的火堆旁边,
我们可以坐下来,也可以安心入眠,
不必怕会有幽魂自黑暗的过去走来,
古老的柴火闪烁地抚慰我们的胸怀。[862]
——胡珀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