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准备和烹调简单清洁、还对精神生活无害的餐食,那是很困难的事情;但我认为我们在喂饱身体的同时,也应该喂饱精神;它们应该在同一张餐桌旁边坐下。然而这或许是可以做到的。比如说适量地吃些水果,既能让我们填饱肚子,又不妨碍各种高尚的追求。但是最好别再额外地添加调料,调料无异于毒药。享受美味佳肴是要不得的。要是被人当场撞见正在亲手准备丰盛的饭菜,不管是荤菜还是素菜,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很难为情;有些人每天享用别人做好的山珍海味,他们也应该感到惭愧。如果没有戒除胡吃海喝的陋习,我们就算不上文明人,那些老爷太太也不是真正的男人和女人。这个道理明确地告诉我们应该做出什么改变。不要问精神生活为何排斥瘦肉和肥肉。反正我知道它就是排斥。难道说人是肉食动物不是一种责备吗?诚然,人类能够以其他动物为主食而活着,实际上也是如此;但这是一种悲惨的生活方式,曾经捕捉过兔子、屠杀过羔羊的人肯定是明白的;要是有人能教大家如何吃得既不造孽又健康,大家肯定把他捧为人类的恩主。尽管自己做不到,但我始终相信人类将来终归是要吃斋茹素的,会渐渐地戒掉吃动物的恶习,就好像有些野蛮的部落,和文明社会接触多了之后,也已经不再以人为食。
吃肉其实是人类最微弱的、不绝如缕的天性,一个人要是盲目地听从这种天性的指引,那么很可能会走上疯狂的绝路;然而只要足够果敢和坚定,他就能将绝路变成坦途。身心健康的人内心是反感吃肉的,这种反感哪怕再微弱,最终也将战胜人世间那些支持吃肉的论辩与风俗。人们只有在天性将其引入歧途的时候,才肯听从天性的指引。虽然不吃肉可能会导致身体比较虚弱,但或许没有人会说这种结果是值得惋惜的,因为素食的生活与更高的法则是相符的。只要坚持茹素,你将会欢快地迎接白天和黑夜的到来,生活将如鲜花和芳草般散发着香气,并且变得更加乐观和高尚,而且更有仙气——那就是你的成功。到时整个大自然都将向你道贺,你也将有理由暂时为自己感到光荣。最大的好处和最有价值的东西都是最不受欣赏的。我们很容易怀疑它们是否真的存在。我们很快就把它们忘记。它们是最高的存在。也许最让人震惊、最为真切的事实从来不曾在人与人之间交流过。我在日常生活里的真正收获是不可触摸、难以形容的,就像早晨和黄昏的霞光。我抓住的是些许星尘,是彩虹的碎片。
然而我这人并不是特别挑食;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我连油炸老鼠也可以吃得津津有味。我很高兴自己多年以来只喝白水,因为和吸食鸦片者[757]的天堂相比,我更热爱自然的苍穹。我愿意努力永远保持清醒;令人迷醉的东西有无穷多种。我认为白水是唯一适合智者的饮料,酒并非高贵的液体;一杯咖啡能够冲走清晨的希望,一杯热茶可以破坏夜晚的美梦!我曾因为受到它们的引诱而堕落!即使是音乐,也能令人意志消沉。这些显然微不足道的东西曾经毁灭了希腊和罗马,将来还会毁灭英国和美国。在所有的迷醉中,有谁会不更喜欢被他呼吸的空气醉倒呢?以前我非常反对长时间地拼命劳动,因为过后我不得不拼命地吃东西。但是说实话,如今我在这些方面已经有些无所谓。我现在不怎么把宗教仪式带到饭桌上,吃饭前从不祷告;倒不是说我比原来变得更聪明,而是因为这些年来,不得不承认的是,尽管说起来非常遗憾,我已经变得越来越粗俗和随便。或许这些问题就像诗歌,只有年轻时才会关心吧。反正我的观点就是饮食要尽量简单,尽管我实际上可能做不到。但我也没有把自己当成吠陀经提到的特殊人物,那些人“真正地信仰至高无上的大神,能够吃一切存在的东西”,也就是说,他们无论吃什么都可以,也不用管食物是谁给准备的;但即便如此,就像某位学者指出的,正统的印度教义将这种特权局限于“遭难时期”。[758]
谁不曾偶尔在肚子不饿的时候,因为贪图美味而去吃一些东西呢?我曾经很激动地想,我曾从口味平淡无奇的食物中得到精神的感悟,我曾通过味蕾获取灵感,我在山上吃过的浆果曾喂养我的天性。“如果一个人的灵魂离开了他的肉体,”曾子[759]说过,“那么他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竖起耳朵却什么也听不到,吃了东西却不知道食物的味道。”[760]能够辨认出食物的真正味道的人绝不是贪吃的人,辨认不出来的才是。只吃黑面包碎屑的清教徒可能与大啖乌龟的英国总督[761]一样贪吃。能够污秽人的,不是吃进嘴里的食物,而是不知餍足的食欲[762]。应该受到谴责的不是食物的数量或品质,而是对口腹之欲的痴迷;假如你吃东西不是为了维持我们的生命,也不是为了激发我们的灵感,而是为了喂饱控制我们的馋虫,那么你应该感到惭愧。有些猎人喜欢吃拟鳄龟、麝鼠和其他野味,有些贵妇喜欢吃牛蹄做成的肉冻或者漂洋过海而来的沙丁鱼,这两类人其实是相同的。只不过猎人的食物在池塘边,贵妇的食物在罐头里而已。让人惊奇的是,他们,以及你我,居然能够过着这种野兽般的低级生活,每天只顾吃吃喝喝。
我们在生活中的每件事情都与道德息息相关。善和恶时刻都在交战。善是唯一常胜不败的大军。在传遍全世界的竖琴乐曲中,正是对善的颂扬让我们感到振奋。那竖琴是宇宙保险公司的上门推销员,向我们介绍它的法则,我们需要支付的保险费,无非就是点滴的善事而已。虽然年轻人最终将变得无所谓,但宇宙的法则不会改变,永远与那些最敏感的人同在。倾听和风的吟唱吧,因为那里面肯定有些责备之意,充耳不闻的人是不幸的。我们无法拨动琴弦,无法移动音栓,但那美妙的道德之音直指我们的内心。许多烦人的噪音传到远处之后,人们居然将其当成音乐来倾听,这对我们低贱的生活来说,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们都知道自己内心有只猛兽,我们的高尚本性越是昏昏欲睡,它就越是清醒。它是低贱而庸俗的,或许我们无法将其彻底赶走;它就像寄生虫,哪怕我们再健康,它也寄居在我们的身体里面。我们或许可以逃避它,但绝对改变不了它的本性。我有点担心它本身是很健康的,而我们可能很健康,却并不纯洁。某天,我捡到一只野猪的下颚骨,上面的牙齿和獠牙既雪白又牢固,很显然,那野猪生前肯定很健康,充满了活力。这种兽性而非灵性的健壮,是通过节制和纯洁以外的方法得到的。“把人类和野兽区分开来的,”孟子说过,“是一种微不足道的东西;普通人很快就弄丢了这种东西,上等人则小心翼翼地保留了它。”[763]谁知道如果我们保持纯洁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呢?假如有哪位智者能够把纯洁传授给我,我愿意立刻登门求教。“按照吠陀经的说法,要在精神上接近神,我们必须控制我们的五情六欲,而且必须有意识地去做善事。”[764]然而我们的灵性随时能够侵入和控制身体的每个部位和每项机能,并将各种最粗俗的肉身欲求变成精神的纯洁和虔诚。当我们放纵的时候,性能量就会消散,让我们变得肮脏;而在我们禁欲的时候,它将会升华,并给予我们灵感。贞洁是人性之花;所谓的天才、英雄、圣徒等等,无非是它结出的各种果实。如果纯洁的渠道是敞开的,人立刻就能流动到神那里去。纯洁令我们欢欣,不洁令我们沮丧。能够保证内心的兽性渐渐消失、神性与日俱增的人是光荣的。也许只有一个原因能够让人感到羞愧,那就是他和低级的、禽兽的本性结成了盟友。我有点担心我们不过是法温[765]或者萨蒂[766]那样半神半兽的妖怪,是充满了肉欲的生物;我还担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的生活恰恰是我们的耻辱。
幸福的人已经在妥当的地方安置好
各种野兽,将丛林清除出他的头脑。
……
他能够使唤马、羊、狼和所有猛兽,
不让自己像愚蠢的驴子般到处出丑。
否则的话这人非但无异于那群猪猡,
而且还等同于那些上了猪身的污鬼,[767]
那些让猪愤怒欲狂投海而死的恶魔。[768]
肉欲虽然有各种形式,但本质上是相同的;所有的纯洁也是相同的。饕餮、贪杯、好色或嗜睡其实是一回事。它们无非都是肉体的欲求;只要看到有人犯了其中之一,我们便知道他是耽于声色犬马之徒。污秽与纯洁是不能并存的。当毒蛇在其洞穴的一头遭到打击,他就会在另外一头冒出来。如果你想要贞洁,那么你必须懂得节制。贞洁是什么呢?人如何知道自己是否贞洁呢?他是无法知道的。我们曾听说过这种美德,但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们热衷于谈论捕风捉影的流言。智慧和纯洁出自勤奋,无知与堕落源于懒惰。对学生来说,堕落就是思考的懒惰。污秽者往往是懒人,他坐在炉边烤火,趴在地上晒太阳,还没觉得累就要休息。如果你想要躲避污秽和所有的罪行,那么热忱地劳动吧,哪怕你的工作是打扫马厩。本性是很难征服的,但你必须征服它。如果和异教徒相比,你并没有更加纯洁,没有更努力地抑制自己的欲望,也没有更加虔诚,那么就算你是基督徒又怎样呢?我了解某些被目为异端的宗教,其教规之严厉,足以让读者感到羞愧,油然而生向往与效仿之心。
我不是很愿意说这些事情,但不是因为话题本身(我不在乎自己说的话有多么污秽),而是因为说到它们,我就不得不暴露我的不洁。我们无所顾忌地谈论某种形式的肉欲,对另外一种却保持缄默。我们已经堕落到不能单纯地谈论人类各种生理机能的地步。在以往的年代,在某些国家,每种生理机能都可以名正言顺地讨论,也都得到法律的规范。在古印度的立法者看来,现代人再羞于启齿的生理机能,也都是至关重要的。他教导人们如何吃,如何喝,如何同居,如何排泄便溺,提升了这些低级的事情,并不因其琐碎而避之不提。[769]
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一座庙宇[770],他建设着这座庙宇,用自己的方式供奉着他崇拜的神;这是他无法逃脱的宿命。我们都是雕塑家和画家,所用的原材料就是我们的血肉和骨头。高尚的德行会让人们的面孔变得漂亮,低俗的德行则让人们的容貌变得丑陋。
九月的黄昏,农夫约翰坐在自家门口,虽然辛劳了一整天,他脑里依然想着各种活计。他已经洗过澡,打算好好盘算一番。这是个非常冷的傍晚,有些邻居正在担心霜冻。但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听到有人正在吹长笛,笛声牵动了他的心情。他仍旧考虑着他的工作;他想啊想,不由自主地筹划着、计算着,但越想越觉得这份工作其实毫不重要。这无非是他的皮屑,是他不断抖落的东西。但笛子的音符飘到他家里,钻进他的耳朵,宛如来自异域的天籁,唤醒了某些在他内心沉睡已久的天性。那些音符轻轻地拂过他生活着的街道、村庄和国度。有个声音对他说——既然一种美好的生活正在等待着你,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过着如此卑微劳碌的日子呢?这里的夜空没有星光,那些星星在别处闪烁。但如何才能走出这种境地,真正地迁徙到那边去呢?他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过上艰苦朴素的新生活,让他的精神降入并拯救他的肉体,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值得尊敬。[7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