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死人来说,只要能够甦醒或者复活,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毫不重要的。一个地方只要能够让我们恍然大悟,仿佛获得新生,就总是能给我们带来无法形容的愉悦。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所忙碌的无非是些肤浅而短暂的事情。它们其实分散了我们的心神。最接近万物的乃是那种使万物得以存在的力量。接近我们的是那些永远在发挥作用的最伟大规律。接近我们的并非我们花钱请来的工匠,不是那个我们喜欢与之谈天的工匠,而是制造了我们的天匠。
“来自天上人间的神奇力量的影响是如此巨大与深远。”
“我们想要观察事物,却看不见它们的本质;我们想要聆听事物,却听不见它们的本质;然而事物和它们的本质是密不可分的。”
“他们让全世界的人沐浴净心,穿上节日的礼服,对祖宗进行祭拜。许多聪慧的人汇聚成汪洋大海。他们到处都是,在我们之上,在我们左边,在我们右边;他们从四面八方将我们包围。”[477]
我们都是一个实验的对象,而这个实验我是很感兴趣的。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暂时离开这个充满流言蜚语的社会,用我们自己的思想来鼓舞我们?孔子说得很对:“美德并不是被遗弃的孤儿,它肯定是有许多邻居的。”[478]
通过思考,我们也许可以理智地超越自己。只要达到一定的思想境界,对于人世间种种行为及其后果,我们都能淡然处之;所有的事情,无论是好是坏,就像河流般从我们身边流过。我们对大自然并不是全情投入的。我既可以是溪流里的浮木,也可以是在空中俯视着它的帝释天[479]。我既可以因为看戏而感动,但我也可以对和我有重要关系的实际事件无动于衷。我只知道我自己是一个单独的人,或者说是各种思维和情感登场的舞台,并且察觉到我多少具有双重人格,因为我能够站在远处观察我自己,就像观察别人那样。无论我的体验有多么真切,我总是意识到部分之我正在提出批评,那其实不是我的一部分,而是个旁观者,体会不到我的感受,而是记录着这种感受;那并不是我,正如那并不是你。当人生的大戏——可能是悲剧——落下帷幕,旁观者将会自行离开。这旁观者当然是虚构的,完全是想象力的产物。这种双重人格有时候很容易让我们难以和别人做邻居和朋友。
我发现大部分时间独处是很健康的。与人相处,即便是和最好的人,很快就会变得无聊和浪费时间。我热爱孤单。我从未找到比孤寂更好的同伴。大体上来说,混迹于人群之间,总比在室内独处来得更加寂寞。思考着或者工作着的人无论在哪里都是寂寞的。衡量孤寂的标准,并不是一个人和其同类之间隔了多少英里。真正勤奋的学生,哪怕身处剑桥学院人满为患的教室中,也必定如沙漠里的托钵僧般孤寂。农夫可以整天独自在田野上或者树林里工作,或锄草或伐木,并且毫不感到孤单,因为他很忙;可是当入夜以后回到家里,他却不能坐下来独自静静地思考,而是必须到能“看见大家”的地方去消磨时间,按照他的想法,这是补偿孤寂了一天的自己;因而他想不通学生何以能够彻夜和大半个白天独自坐在屋内,丝毫不感到无聊和郁闷;但他并不明白的是,学生虽然是在屋内,却也是在他的田野里工作,也是在砍伐着他的树林,就像农夫白天所做的那样,而且也会像农夫那样寻找消遣和社交,只不过学生的消遣方式可能会更为简单。
社交往往太过廉价。我们相遇的间隔太短,都来不及获取有价值的新东西去和对方分享。我们每日三餐都见面,让对方重新尝尝自己这块老得发霉的奶酪。我们不得不遵守某套规则,美其名曰礼仪与礼貌,以便能够忍受如此频繁的会面,而不至于相互争吵。我们在邮政局见面,在聚会上相遇,每晚在火炉前倾谈;我们活得太拥挤,因袭彼此的生活方式,相互之间磕磕绊绊,我想我们因此而失去了彼此之间的尊重。对所有重要而热诚的交往来说,次数再少也肯定是足够的。想想工厂里的姑娘吧——她们从不孤单,连做梦也无法独处。[480]如果大家都像我这样,每个人占有一平方英里的土地,那情况会好得多。一个人的价值并不在他的皮肤,我们常常碰到他,不代表就对他有所了解。
我曾听说有个人在森林里迷了路,饥肠辘辘,精疲力竭,躺在树下奄奄一息,然而他并没有感到很孤独,因为拜身体的虚弱所赐,他产生了幻觉,看到周围有诸多稀奇古怪的人在陪伴着他,但他相信那些都是真的。同样地,由于身体和精神的健康和强壮,我们可以不断地从一个与此类似却又更为正常和自然的社会中得到鼓舞,从而认识到我们并不孤单。
我在木屋里有许多伴侣;尤其是在没有人来造访的清晨。我可以打几个比方,这样大家就能明白我的处境。我并不比湖里那只笑得很响亮的潜鸟或者瓦尔登湖本身更加孤寂。请问孤单的瓦尔登湖又有什么伴侣呢?然而它那澄蓝的湖水中并没有魔鬼的忧伤,只有天使的清澈。太阳是孤单的,除非是出现了雾霾的天气,在那样的日子里,有时候会出现两个太阳,但其中有一个是假冒的。上帝是孤单的,可是魔鬼呢,他就完全不孤单啦;他看见许许多多的伙伴,他的名字叫做群[481]。我并不比草原上的毛蕊花[482]或者蒲公英[483]孤独,也不比豆叶、酸模[484]、马蝇[485]或者熊蜂[486]孤独。我不比磨坊溪[487]、风向标、北极星、南风、四月的雨、一月融化冰雪的和煦或者新房子里的第一只蜘蛛更加孤独。
在许多个漫长的冬夜,当雪花纷飞,北风在森林里呼啸,有个老人[488]经常来探望我。他是这个地方原来的拓殖者和所有者,据说瓦尔登湖就是他挖的,石堤是他砌的,岸边的松树也是他种的;他跟我说起了许多往日的旧事,以及他往生之后的新事。我们俩愉快地交换了对各种事物的看法,度过了欢乐的夜晚,尽管没有苹果或者苹果酒助兴。这是个最聪明、最幽默的朋友,我非常热爱他;他把自己的行踪藏得比格夫和瓦利[489]还要隐秘;虽然大家都认为他已经去世,但谁也不知道他的坟墓在哪里。有位老太太[490]也住在我附近,不过绝大多数人是看不见她的;她有个芬芳的草药园,我很喜欢偶尔到那里去散步,采集一些草药,听她讲讲故事;因为她种植草药的本领无与伦比,她的记忆能够回溯到神话以前,她可以告诉我所有传说的起源,以及每个传说的事实基础,因为那些事情发生在她青春年少的时候。这是个脸色红润、神采奕奕的老太太,无论哪种天气和季节她都甘之如饴,看来很可能比她的子孙后代还要长寿。
大自然的纯净与恩赐真是难以形容,就像太阳和风雨、夏天和冬季,它们持续不断地给人类送来健康和欢乐!它们甚至还与人类心有灵犀,如果有人因为正当的理由而难过,那么整个自然界都会受到影响,太阳的光芒将会变得黯淡,风儿将会叹息,云朵将会落泪,树叶将会在盛夏时节飘零以表伤心。难道我不该和大地息息相通吗?我自己不就是树叶与菜园的一部分吗?
有什么灵丹妙药能让我们健康、安宁、满足呢?那不是你我的曾祖父传下来的秘方,而是大自然这位曾祖母的药物,那些随处可见的植物;她就靠这些药物永葆青春,活得比许多和她同时代的托马斯·帕尔[491]还要久,那些人肥胖的身体腐烂后都变成了她的肥料。说到灵验的万能药,我不要所谓用冥河[492]和死海[493]的水配制而成的药油,我们有时候会看到那些黑色大篷车,车里就有许多玻璃瓶装着这些骗人的药水,我宁可深深吸一口早晨的清新空气。早晨的空气!如果人们不愿意在白日的源头畅饮这甘泉,那么我们必须将其灌进瓶子,摆到商店里去出售,以便让那些错过了黎明的人也能受益。但要记住,哪怕储藏在最冰凉的地窖里,它顶多也只能保存到中午,要尽早拔开瓶塞,把它喝掉,再去追随欧若拉朝西而去的脚步。我并不崇拜海吉娅[494],她是药王阿斯克勒庇俄斯[495]的女儿,在许多文物古迹上,她一手抓着毒蛇,一手拿着给毒蛇喝水的杯子;我崇拜的是希比[496],朱庇特的斟酒女侍,也是朱诺和野莴苣的女儿,她拥有能让诸神和凡人重获青春的活力。她可能是地球从古至今仅有的身体最完好、健康和强健的少女,无论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