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蓝的判断,这一家是婆媳纠纷,她想,如果叫警察来,警察就会把男人带到警局里,那女人和孩子怎么办?她又不懂语言。
楼上的吵闹声还在继续。丹蓝惴惴不安起来。丹蓝很想去劝劝。丹蓝的妈妈在街道办公室工作。丹蓝从小,灌进耳朵的,都是妈妈劝人家怎样和好的话。你让一分,他让一分,事情就解决了。母亲站在吵架的夫妻之间,摊开手,笑盈盈地说。夫妻最怕说伤心话,再吵再闹,还是夫妻。
丹蓝也有顾虑。这里到底是在国外,妈妈在街道办公室的工作方法,这里行得通吗?
然而楼上还在吵。丹蓝的眼前浮现出年轻女人的脸——有点天真的娃娃样。不知为什么,丹蓝有点喜欢那女人,她那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让丹蓝想起自己刚刚结婚的样子,那时她也是这样,对家庭的矛盾不知如何解决,尤其对婆婆,很害怕的样子——那女人让丹蓝感到某种责任感,就好像小时站在母亲身后,感到自己也是个小小调解员。
她决定上去敲门。都是中国人,总是能听一点劝的。
丹蓝抑着怦怦的心跳,站在三楼的门口,举起手指去敲门。她担心声音小吵架声大听不见,没想到刚敲了两下,里面喧闹的声音就戛然而止;她又敲了几下,没人应声,里面是死一样的沉寂,那沉寂好像时间停止了一样,丹蓝站在那扇门前,好像门后从没人住过。丹蓝侧耳听时,针落有声。丹蓝想他们是害怕了,所以不会开门。怕了也好,以后安静了就好。如果是外国邻居,哪里还会来找,只怕早就报警了。
丹蓝这样想着下了楼,她不知道,猫眼儿后几双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
再遇到那家人时,丹蓝感到了某种压力。那男人上楼时遇她擦肩而过,还是会热情地打个招呼,但当丹蓝回身掏钥匙时,不经意望见那男人正用眼的侧光瞟着她,那眼神里有一种戒备的冷光。老女人见了她,大声地说你好,然后就匆匆地走过。丹蓝发现老女人的一条腿有点跛,难怪总是听到有人走路一声轻一声重。这其实是弗兰克发现的。弗兰克这样说时,丹蓝并没有当真。本来弗兰克就是一耳聪一耳聋,他听到别人走路一声轻一声重,说不定是他耳朵的缘故。
丹蓝最担心的,是那个秀气的年轻女人。再见她时,丹蓝以为她会来诉苦,没想到那女人像被惊动的小动物,一转身就溜了,快得衣服都带了风。丹蓝本想问问她的状况,是不是需要帮助,见她受惊的样子,自己倒有几分怯了,生怕吓到她。大家都是中国人,谁好意思报警去管别人的事?中国人讲,人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丹蓝本心倒也不是这样自私,只是如果报了警,男人就进了局子,进了局子;就有了犯罪记录,有了犯罪记录,再找工作就难了,甚至连租房子,房东也会要一个清白的租客。如果这样,今后他们的生活会是怎样呢?并不是所有吵架的夫妻都会分手。这是妈妈告诉丹蓝的。丹蓝小时,邻居吵架,妈妈劝她们不能过就分手,结果他们记恨了很久。清官难断家务事。
敲门事件之后,楼上果然安静好多。夏天来时,公寓对面的公园里绿草如茵翠意盎然,黄昏时,长椅上也有了休息的人。有天早上丹蓝拉开百叶窗,见楼上的女人和男人,还有那小女孩儿,正在草地上玩耍。那男人怀里抱着一只彩球,穿一件花格子短裤,在草地上转来转去,小女孩儿已经能走路,正踉跄着去追爸爸怀里的彩球,年轻女人坐在绿地上,望着那一对父女笑着。那是一幅美轮美奂的家庭团聚图。丹蓝看着,心里很高兴。说到底,夫妻是夫妻,父女是父女,再怎么愤怒吼叫,还是一家人。
过了一段时间,弗兰克要去墨西哥出差。还是燕尔新婚,丹蓝不愿让他去。楼上偶尔还会传来吵架的声音,让听力敏锐的丹蓝感到不安。想到弗兰克走后孤独的日子,丹蓝忍不住落下眼泪。弗兰克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咧嘴笑,一双蓝眼睛满是爱怜。他说你怕什么,加拿大是个安全的地方。说实话吧,你还是舍不得我走。你们中国女人很怪,爱就是爱,为什么要给爱找借口呢?不过我是透视眼,这种委婉的表达我也看得懂。
每当这时,丹蓝就会想起前夫,前夫最不喜欢她哭。她哭的理由当然很多,但他的反应都是一样。他总是很不耐烦,长头发的就爱哭,他说。弗兰克不一样。平日里也是个不拘小节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却格外心细。弗兰克说,哦,你哭的时候真美,就好像花儿带着露水一样可爱。
弗兰克走了以后,房间里安静了很多。没有弗兰克放大的音乐声,丹蓝的日子清静又寂寞。在这样安静的空间里,丹蓝一边忙工作,一边想着在中国的儿子和在墨西克的弗兰克。窗外的老树在夏日的阳光中飒飒地响,晚风吹过来时,树叶向一边翻过去,叶底裸露在阳光里,好像掀起层层银色的波浪。楼后的小公园里没有人,几只松鼠和小鸟相互追逐着,平添了几分动感。丹蓝有点情痴,呆呆地坐在落地窗前沉思。这时,一种声音由上及下传来,楼板也随之晃动起来。
这段时间,楼上的矛盾又加剧了。丹蓝有一种感觉,好像如果老女人不在,小俩口的生活还好过。有天夜里丹蓝被惊醒,没有哭声,只有女人的斗嘴声。丹蓝很好奇,却听不懂。丹蓝能在高亢的声调和顿挫的节奏中感到她们的愤怒,却不明白愤怒的源起。丹蓝看看睡在身边的弗兰克,他依然沉沉地睡着。弗兰克的睡姿,习惯性地向左,他的左耳朵压在一个巨大的头颅之下,丹蓝奇怪地发现自己居然很庆幸弗兰克的睡姿。如果他的睡姿相反,他的好耳朵就会听到楼上的争执,他就会被惊醒。如果他醒来,发现了这夜半的争吵,他会怎样呢?
丹蓝的内心很纠结。最早时她什么都告诉丈夫,自从了解了楼上的情况后,她反而不知如何对丈夫说。她曾问过弗兰克一个问题,那是她在准备加拿大公民考试时。她说,加拿大人为什么喜欢管邻居的事情?
弗兰克正在修剪阳台上的玫瑰花,他回过头看着丹蓝,眼里充满了不解。我的意思,丹蓝补充说,是邻居发生争吵,是他们家庭的事,为什么邻居常常报警?
弗兰克想一想,把剪刀放下,说,因为每个人的权利都不
应该被侵犯。那事后邻居会不会记恨你?当然不会,他们的争吵妨碍了别人的安静,他们是不对
的。而且,家庭成员相互的伤害,也是对人权的侵犯。如果你及时报警,可以避免伤害,这不是每个公民应该做的吗?弗兰克扬起脸望着楼上,说,我们楼上的邻居,让你苦恼
了吗?丹蓝笑笑,掩饰说,他们走路的声音像大象。弗兰克摇摇头,他说那是你没听到过大象走路的声音,那
是悄无声息非常安静的。楼上走路的声音不像大象,他们像大象在奔跑。丹蓝就笑起来,弗兰克说我想他们应该来自于田野,在田野里工作的人,一般说话的声音很大,走路的声音也很重,但田野里的人很朴实,这是他们的优点。
一个月后,弗兰克终于回来了。有一天丹蓝回到家时,见弗兰克像鸽子一样歪着头,用他向上的左耳,屏声静气,听着楼上的声音。丹蓝听到了楼上大象群跑动的声音。
弗兰克说我好像听到争吵的声音,但我不能确定。丹蓝,你听听,是不是?
丹蓝点点头,说,我想是。
弗兰克就去拿电话,丹蓝说你要干什么,弗兰克说我要报警。丹蓝说你不能报警。弗兰克说他们在争吵,也许会有暴力。难道你没听到女人和孩子的哭声?丹蓝说我们可以上楼去阻止。弗兰克说我们不能阻止,让警察来。丹蓝说不能报警。我知道那女人刚刚来加拿大,还不会独立生活。弗兰克说那是另一回事。丹蓝说,她男人只是脾气大——也许是她和婆婆不和——弗兰克异样地看了丹蓝一眼,那是丹蓝从未见过的眼神。陌生得刺痛了丹蓝的心。
911来得很快,去敲三楼的门时,吵闹声嘎然而止,警察还在敲门,里面是死般的沉寂。后来,门终于开了,丹蓝听到混乱的嘈杂的声音,有女人嘤嘤的哭声混在男人们的大声说话中,丹蓝的心像被吊起的细线,空洞而摇摆不定。
弗兰克站在窗前,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丹蓝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窗外的天慢慢地黑下来,楼上少有的安静,静得没有走路
声,甚至连说话声也没有。丹蓝不知道警察怎样处理了这次报警,她在楼上小心的轻微活动中,看到了与弗兰克眼神里一样的陌生。
(发表于《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