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蓝在与弗兰克结婚后,就搬到圣布朗区这间新公寓。公寓面积并不大,却有三个房间。按说丹蓝与弗兰克只要一间房就够了,但丹蓝想的是把在中国的孩子接来,生活稳定后,还可以把父母接来住上一段时间。弗兰克不明白丹蓝的心思,说你租这么多房子干什么,丹蓝就耐心地讲给他听。弗兰克听完笑一笑,说今天的事就想着今天就行了,你想得太远了。丹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弗兰克听不懂,丹蓝就不再向他解释。按她以往的经验,在解释过程中每出现一个新的词汇,他们就会讨论很久,不是丹蓝不懂,就是弗兰克不明白,于是一双黑眼睛和一对蓝眼睛的对视就会现出迷茫和不知所措。后来弗兰克说,我们为什么要讨论这些话题呢?这些是语言学家的事情,不是情人间的事情。
丹蓝来自中国北方,弗兰克是地道的魁北克人。据他讲,他的父辈是爱尔兰移民。当年父亲爱的是母亲的女友,但那女友不爱父亲。后来母亲和父亲结婚后,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像涓涓溪水清澈悦耳。可见弗兰西斯是个好人。他母亲每讲这个故事时,都这样笑盈盈地结尾说,我的眼力不错。
新公寓在绿树掩映的小街尽头,对面是一个不大的公园,一条弯曲小径,两条长椅和几棵老树。丹蓝和弗兰克来看房时,特别注意到楼上安静无声。他们现在的公寓,楼上住的法裔女孩,是个派对动物,每个周末都有派对,嘈杂的人声和摇滚音乐,让丹蓝不堪忍受。
楼上住的是什么人?丹蓝以防万一地问。
是个老人,很安静。管理员鼓着宽大得好像要垂下来的下巴,笃定地说,好像看透丹蓝心思一样。
丹蓝很庆幸有这样一个邻居。租房合同一签就是一年,中间如有改变,手续很麻烦。
搬进来后果然很安静。丹蓝终于如愿以偿。
大概一个月后,丹蓝下班回来,看到搬家车停在楼下,三楼正在搬家,是一些亚洲面孔。出出入入的人不少,分不出哪个是帮忙的,哪个是主人。丹蓝进了家门,才意识到大事不好,整个楼板好像都晃动起来。蒙特利尔的房子,三层以下楼板都是木板结构,隔音效果不好。丹蓝想这下惨了,怕什么来什么。但当时丹蓝还寄希望于搬家的忙乱所致。帮忙的人走后,这样的小公寓想必住的人少,清净还是会再来的。
一阵杂乱之后,果然很快归于平静。那天是弗兰克的生日,他们出去喝了几杯,回来就睡下了。夜里丹蓝却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弄醒,丹蓝屏住呼吸,听到来自房间的左上角,隐隐传来女人的哭声,还有人走动的声音,那走路的人,脚步节奏很快,每一步都像打夯一样,结实有力。在女人的哭声中,夹杂着男人低沉愤怒的吼声。丹蓝完全被吓住了,她连忙去推身边的弗兰克,弗兰克睡得极浓,迷迷糊糊地问,你要干什么?丹蓝说你听到什么了,弗兰克闭着眼,说,听见你叫我了。丹蓝说不是,你没听见女人哭?弗兰克也不睁眼,只把胳膊伸过来,搂住丹蓝说,哪有女人哭,你做梦了吧?丹蓝屏息再听,果然夜色安静,没有一点声音,望望百叶窗外,一弯月亮朦胧地照着,连树的影子都一动不动。
这真是个云淡风轻的夜晚。丹蓝却再也睡不着。明明听到楼上异常的声音,怎么会突然没有了呢?真是好奇怪。丹蓝忍不住展开联想,会是怎样的一个情境,希望只是夫妻间小小的争吵。
接下来几天,楼上都很安静,丹蓝也就忘掉了这件事。说
到底,如果不是楼板太薄,或自己不合时宜地醒来,夜半的夫妻吵架,只是个人隐私而已,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有天下班,丹蓝开门时与一个老太相遇,老太挺热情,张嘴就说,你好。丹蓝一听是汉语,连忙回应说,好,你也好。那老太就说,我刚搬来,以后是邻居了。丹蓝这才想起搬家那天,这个老太站在车旁。丹蓝就问,您这是几口人哪?老太说就三口人。我儿子儿媳和孩子。丹蓝就明白了,这几年的新移民生了小孩儿忙不过来,许多人把国内的父母签证过来,帮忙带孩子。想必老太也是这样的。
说是老太,其实也不老。丹蓝打量她时想,大概也就是50多岁,有着广东人特有的高颧骨和黝黑皮肤。普通话说得不很好,却也流利,两人客套了几句,就各奔前程了。
渐渐地,丹蓝发现,楼上这一家新邻居,生活还是蛮规律的,晚上十点之后,基本上就比较安静了。蒙特利尔市政规定,晚十点到早八点之间,不能干扰邻居休息,在这个时间段里如果你的邻居大声喧哗,可以报警,但在早八点到晚十点之间,警察就不管你的事了。丹蓝发现这个现象之后,心安很多,看来这家人,还是懂得这些规矩的,这也就说明,在晚间,丹蓝可以有好的休息,这个,就比法国派对动物好很多。到底是中国人,丹蓝感慨地想,生活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规矩。
丹蓝和弗兰克都是上班一族,虽然晚上回来楼上走路山响,但丹蓝也没理由报怨。弗兰克看电视也是山响。有时丹蓝想,邻居不抱怨他,已经很好了。
弗兰克大声地看电视,是因为他耳聋。丹蓝问过他,怎么聋的,弗兰克只说小的时候发烧耳膜烧坏了。丹蓝很奇怪,说发烧怎么不去看医生。弗兰克说那时父母工作忙,再说家里五个孩子,哪有时间管他?有次医生问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父母相对而望,都答不出来。丹蓝不能想象父母粗心如此,看弗兰克,满不在乎的样子,也就没多问。只是弗兰克的聋,开始时丹蓝有点不方便,蚊子般细声细气的丹蓝,要大声说话了。但丹蓝很快找到了方法,她发现弗兰克的左耳听力比右耳好很多,于是每次说话都不厌其烦地跑到弗兰克的左边。无论走路,还是看电视,她都在弗兰克的左边,有时弗兰克开玩笑,称丹蓝是他的“左半边”。丹蓝劝过弗兰克好几次,再去配一个助听器,弗兰克都说,唔,聋了也很好哇,有些话没听见很快乐,何况我还有左耳朵。弗兰克是一个不拘小节生活很随意的人。丹蓝很喜欢他这样的天性。
楼上的大地震,发生在一个周日。那时天气开始转暖,丹蓝开了半扇窗。弗兰克一早睁开眼,就说闻到了圣劳伦河漂来的鱼腥味,急急忙忙地拿出藏了一冬天的钓鱼竿,奔河边钓鱼去了。丹蓝劳累了一周,想补个觉儿,就没去。睡到上午十点多时,突然听到了楼上万马奔腾的声音。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吼叫声,孩子的哭叫声,几乎是同时爆发,随着叫声,人群开始移动,从丹蓝的头顶爆开来,迅速到达脚底。丹蓝一下子坐起来,她想坏了坏了,又吵起来了,怎么办呢?要不要报警?
丹蓝在楼道里曾遇到楼上的年轻女人。那女人有一张很漂亮的脸,看起来还是娃娃样。她说她21岁,刚刚从国内来,还不会法语。她这样说时,楼道里刚贴了几张通知,是关于管理的,丹蓝正在那里看。女人说着,眼睛看着丹蓝。丹蓝就逐一告诉她。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女孩儿,同她一样,有一张漂亮的脸,只是那女人眼神困惑迷茫,那小女孩儿的眼神却像一只被惊过的小兔子,惊恐不安。丹蓝很怜悯那女人,说,你还习惯这里?女人笑一笑,说我也不知道。说着低了头,欲言又止的样子。丹蓝知道这样的过埠新娘,大多没受过高等教育,只身嫁到这里,既没语言又没技能,只能仰仗着丈夫。女人说丈夫在唐人街餐馆打工,生活费靠低保补助和孩子的牛奶金,还有她出嫁时带来的钱。福建农村这几年的日子好起来,因为大量的土地被收购,卖地的钱,一辈子都花不完,
生活的内容就剩下了吃早茶和搓麻将。
“我本来是不想来的。”女人低着头,脸上现出水蜜桃一样的婴儿肥。丹蓝看得出来,女人就是那种简单快乐,没什么心机的女孩,读书的智慧和辛苦都与她无关。
“我妈妈说,待在这里干什么?出国去过过洋日子,我们现在有钱了,也不在乎给你陪嫁。你去了哪天也带我们去开开眼。”她说着,摇着怀里的孩子,孩子开始咿咿呀呀地叫起来。
其实这里挺没意思。她叹口气说。你男人对你好吗?丹蓝忍不住问,想起很久前半夜女人的哭泣。
丈夫对我还好,就是脾气大,性子急一点。她犹豫一下,耳语似的说,婆母是个不好相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