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车子进了20号公路,他们就开始争吵。他们很快忘了为什么,而进入了实质内容。导火索是不重要的。压倒一匹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本身并没有什么重量。骆驼终于倒下,并不仅仅因为这根稻草,而在于之前积累的重量。
他开车的习惯是两眼直视。她坐车的习惯是不停地提醒。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这种不断的含有指责的提醒,对他来说,越来越有了一种挑衅的味道。
因为早下了一条高速线,引起了麻烦。现在,他们迷路了。
这一夜,在中国,是大年三十。她打工回来,已是晚上九点。他在家等她,说儿子下午去小镇了。他有个大学同学,在小镇工作。他说现在他们一起去小镇过年。
她很兴奋。他们来蒙特利尔不到一年,在城里,没有什么朋友。刚来时,满城都是陌生人。有一天她打开电视,看到了奥巴马在演讲。“终于看到一个熟人了。”她感叹地说。我还认识他太太。自己都听出来自嘲的辛酸。
她打扮了一下,还化了淡妆。弯弯的眉毛像柳叶一样,衬着明亮的眼睛,一张好看的嘴角微微一翘时,显得俏皮又爱娇。她端详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微微笑了一下。笑到一半时她突然若有所思,她好像好几天没笑了。
他们把车停在路边,在昏暗的灯光下,试着发现自己的
方位。这时大概是夜里十一点左右。“告诉你多少次,就是不听。你眼睛长到头顶了?”她不
满道。他不耐烦。怎么没看好?天这么黑。你每次都能看好?“我没看好我承认。你没看好从来不承认。”“我怎么没看好?”“你看好了还来加拿大?来了没工作,看看国内单位里,
年薪扶摇直上。”好了,实质内容来了。他心里说。“那你看好了吗?来加拿大是你要来的,这里好的东西你
喜欢,不好的东西你又跟中国好的比。我们是第一代移民,我
们要有个过程。你能不能学会忍耐?”“忍耐什么?我忍耐够了。你忘了结婚前你怎么跟我说
的?‘我要让你幸福。’现在,幸福在哪里?”他气得笑起来。“你不幸福吗?我给你什么不幸了?”“你给我太多不幸了。嫁了你,就是嫁了农村。去你家
一次,坐了火车坐汽车,坐了汽车坐牛车。每年春节还必须
去。”“现在好了,现在你到了加拿大,想去也去不了了。”“是的。现在也不用去了。现在我也过不上春节了。春节
是什么,是团圆的日子。我远离家乡远离父母。我为什么到这
里来?”“当初是你要来的,说加拿大有多么好,最适合人类居
住。现在又说不好了,你让我怎么办?”“回去。我想回家。”“回去?亏你想得出来。房子卖了,工作辞了。回去和在
这里一样,也是从头来过。回得去吗?”“我不管。”她的声音突然高起来。车里的空气让人窒息。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矛盾好像一触
即发。空气正在燃烧。暴风雪就要来了。
他和她都感到一种孤独无助。那是一种无处搁置的痛苦。无处诉说。无人诉说。
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棉絮一样粘在车窗上,很快就形成了一层网。网把车里车外分离开,形成两个看不见的夹层,就好像他和她看不透的灵魂。
“开开车门。”她虚弱地说。“我要憋死了。”这也是他的感受。他摇下车窗。雪花夹着冷风,剑一样刮进来。“开开车门。”她坚持说。“我要下车。”车门开了。她下了车,双腿好像麻木了一样。她站在冷风
和雪花中,只有片刻,她就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那是一种绝望的哭声。他把脸别过去。他不想去安慰她。他明白她的委屈和伤
心,因为,他也一样。“当女人多好,不高兴还能哭出来。”他想。她是他导师的独养女儿。他对她的感情,不只有夫妻的情义,还有对老师的感恩。今天是大年三十,国内的一家人正在团圆。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
她在国内是大学老师,教中文,她说,老天给不同的人不
同的才能,给她的,就是会写字。
第一天去衣厂打工,她惊诧于环境的简陋,地上堆满了未剪裁的衣料。卫生间很脏,午饭时女工们拖着站酸的双腿,到走廊里吃饭。那里有一个平车,女人们就坐在车上,而男人们,就坐在塑料箱上面。
她好奇地左看右看,说这里的环境真差。对面的男人就笑她,说你不用这样看,好像你是来体验生活的。从此以后,这就是你真实的生活了。这时柬埔寨华人女老板用生硬的汉语叫道,开工了,开工了。
她慢了几分钟。因为只有一个卫生间,在午饭时间一直有人用。开工后用就是占了老板的时间。当她从卫生间出来时,老板娘那尖锐的眼睛,在她脸上锐利地剜了一剜。
那是对她内心一种蔑视性的打击。她从象牙塔里的生活,一跤跌到北美的人间地狱。
我为什么来这里?她呜咽着说。眼泪落在雪地上,居然打出一个个小冰坨。
他明白她那样伤心的哭泣。但他对未来有理智上的乐观。因为这样的过程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比如,他从乡下来到城里。再从北方来到南方,那时他也是一无所有,后来慢慢好起来。他相信以后的日子,也会慢慢好起来。
当他坐在大学教室里,用他好久不用的大脑学习新的知识,他能听到大脑像一架很久没用也没有润滑的机器,发出痛苦的摩擦声。他明白这样的痛苦,这样的头痛。但他能坚持下去。
“挺得住吗?”有一天,她和孩子都趴在他的肩上,他正坐在计算机前学习。她把整个身子都吊在他肩上,一边加大力度,一边又问道,“挺得住吗?”
他听出了话中之意。挺着。挺得住要挺,挺不住也要挺。他这样说时咬咬牙,眼睛望着窗外。
窗外的风雪肆无忌惮地刮着,今夜有暴风雪。在暴风雪中,树枝弯下腰,在看似轻盈的雪花中折断。
我想我妈。有时她会温柔起来,偎在他胸前,委屈地说。这时他就抚摸着她的头发,两眼茫然。在这间狭窄而幽深的公寓里,他格外地想念家乡那条闪闪发亮的大河。夏天时他会偷偷地去游泳,母亲知道了,就一路狂奔,打着骂着把他从水里捞出来。母亲怕了,他的哥哥就在这条河里,没有回来。
他是母亲赖以养老的唯一的儿子。
夕照时厨房会洒满阳光,那盆绿萝就疯长起来,晶莹剔透地在阳光里招摇。她不懂自己的感情,她站在一个橘子面前,驻足良久。
儿子开门回来了,来不及脱下外套和雪靴,就迫不及待地说,妈妈,你知道吗?罗马的数字,是这样的。他抓起桌上的笔和纸,认真地写道:I II IIIIV。
她站在儿子身后,看到阳光正在儿子的前面升起。儿子现在会四门语言,除了在家说中文,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在学校同步进行。他将面对这个社会中正面的东西,他将在这里感受八面来风。有一天,他会为这个正在变成地球村的世界做出贡献,面向大海,春暖花开。
但那不是她所能有的。她想起在圣劳伦河边看到的那株老树。老树已经躺倒在地上,黝黑破败,但一株小树,就在老树的伤口处长出来,嫩绿娇艳,生机盎然。
车子在冰雪的路上,刹车后还会有惯性。他们在公路上绕了好几个弯路。两人从默默无语,慢慢地变得默契起来。当她把视线移到天上时,发现天空居然已经有了一抹淡淡的鱼肚白。现在是国内的大年初一了,他感叹说。回头望望,他们已经远离了那片茫茫雪野,城市就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