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诂学定义争论之我见
刘志成
摘要 本文调查了目前通行的几十种训诂学教材和有影响的文章对训诂学定义之表述,以概念的逻辑分析方法探索它们的差异,并分析造成差异的原因,从而阐述个人对训诂学定义的看法,以为训诂学是以版本文献所反映的古代汉语语义为研究重点的汉语文字学学科。
关键词 训诂学;训诂定义;训诂争论
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我国的训诂学界对训诂学定义的争论很大。这里我们梳理大致一下清末以来重要的训诂学概论类著作对训诂学定义的说法。
我们首先对定义用形式逻辑方法进行深层次的分析。下定义的方式,传统逻辑大致的形式是:
通过属和种差下定义: 概念﹦概念所归的属﹢种差
(1)种差可能是指被定义的种发生或形成过程的特征,这种定义叫发生定义。
(2)种差也可能是指被定义的种的特殊功用,这种定义叫功用定义。
综观近代以来对训诂学的概念,基本都是功用定义。我们讨论训诂学的概念,就要从概念所归的属和种差(功用)着手。所归的属,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性质;功用比较好懂。我们先从容易的着手。
训诂功用,诸多学者理解不一。其狭义功用指训诂内容,广义功用则包括为了实现狭义功用所涉及的训诂历史经验总结、术语、方法等等,实际上包括了训诂学的方方面面,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训诂学的体系问题。为了让问题清晰,我们先从狭义的训诂功用——训诂内容入手。训诂功用按其作用的先后有直接功用、间接功用。直接功用,也可以称为训诂目的,如考释词语、串讲文意;间接功用,指直接功用实现后所起的作用,如指导编纂辞书、校勘典籍之类。狭义的直接功用是训诂学的核心问题,就是回答训诂学是做什么的学科,广义的训诂学功用就是回答怎么训诂的。我们把诸家的训诂学概念拆分为狭义的直接功用和性质来进行比较。
广义的训诂学功用,通常,一般讲述内容是绪论(介绍训诂和训诂学的概念)、训诂原因(或者叫阅读古书的障碍)、训诂体式(传注训诂和通释语义的专著)、训诂术语、训诂方法、训诂的功用(用途、应用),其它还有训诂原则、旧训诂的弊病(也可以叫作训诂应该注意的几个问题)。为了问题的简化,本文不对广义的训诂学功用进行比较。
一、狭义的训诂学直接功用
黄侃:“真正之训诂学,即以语言解释语言。初无时地之限域,且论其法式,明其义例,以求语言文字之系统与根源是也。”[1] 黄侃是中国当代训诂学的开拓者,其定义“语言解释语言”是狭义的功用,余下则是训诂学的广义功用。训诂学者所下的训诂学定义,由于对训诂功用阐述着眼点不同,用来比较稍有困难。我们采取定义分析,结合对概论有关章节的提炼补充方法来比较。我们先从简单的训诂内容着手。
(一)解释古代文献汉语语言
陆宗达训诂内容列甲乙两项,乙是保存在文献正文中的训诂内容,甲的标题是保存在注释书和训诂专书中的训诂内容:解释词义、分析句读、阐述语法、说明修辞手段、阐明表达方法、串讲大意、分析篇章结构等七项[6] 。与陆先生观点相近的有黄典诚训诂学的基本内容中谈到从何训诂,分语音、词义、语法三个方面[16]。赵振铎:“训诂学是研究解读古书字、词、句意义的学科”[5]。郭在贻训诂学的内容:释词和解句、辨析古书异例[19]。黄大荣训诂的内容:解释字词,解句,分析篇章结构,分析表达方法[22]。华星白:“现代汉语有文字、语音、词汇、语法、修辞等学科,但是没有训诂学。从狭义方面看,训诂学大致相当于其中的词汇、语法、修辞三科的综合,或者说,训诂学就是古典的词汇学、语法学和修辞学。”[30]许威汉训诂的内容:解释字词——训诂的核心、解释文句、分析篇章、分析表达方式、分析时空关系,共列五项[21]。邓志瑗训诂学的内容:解释词义,分析句读,说明词法和句法,说明修辞手段,串讲文意,分析篇章结构[35]。
(二)解释古代文献汉语语言﹢叙事考史﹢其它(评论、发凡起例)
张永言在概说中谈到训诂学的内容列了八项:解释字义、词义,串讲句义,寓词义、语法的解释于串讲之中,说明表现方法或修辞手段,串讲篇章旨意,说明典章制度,引证史实、故事,评论原文[18]。基本同意张永言意见的有黄建中,其训诂的内容有注音、释义、讲述语法修辞和分析句读篇章,实际上涵盖的内容较广,释义中有解释词义、诠解成语典故、讲解典章制度、串讲文意、阐述章旨、叙事考史、讲述天文地理、发凡起例等[23]。刘成徳:“所谓训诂学,就是研究训诂历史,总结训诂方法,概括出如何准确地探求诠解古代文献的词义的方法条例的科学。训诂学研究的重点是古代汉语的语义,但不仅止于此,它还包括句意、章旨、制度、史实及语言的表达功能等内容。”[26]
(三)解释古代文献汉语语言﹢校勘﹢叙事考史﹢其它(发凡起例)
白兆麟训诂的内容:词义解释,文意训释,注音,校勘,其它(考证名物、诠解典故、发明条例等)[17]。和白兆麟看法差不得的有杨端志,其书三章、四章训诂的内容共列十二节:释释词、释虚词、注音、校勘、发凡起例、解释语法现象、说明修辞手段、释句、释典制、补充事实、揭明章旨、解释篇题[20] 。周大璞在注疏的内容下列:解释词义、串讲文意、分析句读、校勘文字、阐述语法、说明修辞手段、诠解成语典故、考证古音古义、叙事考史、记述山川、发凡起例等十一项[14]。程俊英等训诂内容:辨明文字异形,解释词义,串讲文意,分析语法,说明修辞手段,说明名物、制度、风俗习惯,考稽事类,确定句读,注明音读、订正讹误,探求语源、系联同源词,共十项[25]。冯浩菲将训诂归纳为三个大的方面,结合他的另一篇论文《试论中国训诂学学科体系的科学化改造》,他的训诂内容有:翻译,图解,释例,句读标点,校勘,作序,表音,释词,解句,补叙,揭示语法,揭明写法,疏证注文,考辨疑误,论述,发凡起例[27]。毛远明《训诂学新编》“训诂的内容”一节,列解释字、词意义,疏通文句,考订名物典章制度,引证、补充史实,申述全章、全篇旨意,指出典故,说明表现方法和修辞手段,注明音读,校正文字[33]。苏宝荣、武建宇认为训诂学的内容是解释词义,串讲文意,分析句读、阐明语法、校勘文献,说明修辞手段、阐明表达方式,叙事考史、说明典章制度。共列五段来说明,实际上包含了八项内容[34]。
二、训诂学的性质
(一)文字学
何仲英:“训诂是关系字义方面的一种专门学术。训诂学也是文字学的一个重要部分。”[2]
(二)解释(注释)学
这里的“解释学”与受西方哲学影响而提出的解释学不是一回事。能归入这一类的学者有张世禄:“实在依据过去中国训诂学的性质看来,与其说它是字义学,不如说它是解释学;中国训诂学过去并非纯粹属于字义的理论的研究,而是大部分偏于实用的研究,实际上,可以认为是读书识字或辨认词语的一种工具之学。”[38]杨端志:“我们认为训诂学应当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训诂学,内容极为繁庶,包括解释某词某语、典制名物,直至给某部书作出注解,或者编成字典词典等。甚至后代的文献学、校勘学也是它研究的对象。实在说,它的涵义与‘训诂’差不多,包括一切解释现象,由于它研究的内容繁芜,且语言本身的问题与语言以外的问题界限不清,所以它的系统性、科学性较差。我们所说的‘传统训诂学’当属于这一种。狭义的训诂学,则是研究解释的一般规律和方法的学科。它的任务是:第一,研究训诂的产生、发展和今后的方向;第二,研究古代的训诂著作,批判地继承古代训诂的理论、方法和成果;第三,吸取语言学其它部门研究的最新成就,不断丰富训诂理论和方法,使它走向科学化。它解释的主要对象是词义,与语言学相仿,当时汉语史研究的一个部门。我们这部书所讲的‘训诂学’,实在是二者兼而有之,既有传统训诂学的介绍,又有一些站在比较新的角度的评论。”[20]同意这种说法的有黄大荣、冯浩菲等人。
(三)古汉语词义学
这是陆宗达先生的看法:“它实际上就是古汉语词义学。如果把它的研究对象范围扩大到各个时期的汉语,包括现代方言的词义,就产生汉语词义学。可见,训诂学就是科学的汉语词义学。”[6]王宁把陆先生的意见分为三个时期来阐述:“(一)早期训诂学。它包括一切语言单位和各种语言要素的规律。不但文字、音韵杂糅在其中,语法、修辞、逻辑、篇章等等都包含在其中,它几乎就是文献语言学或者古代汉语语言学的全部。这段时间从汉代开始,一直延续到明代;(二)晚期训诂学。训诂与文字、音韵分立,偏重研究语义,范围进一步确定了。但字、词、句、段、章都有意义问题,语法、逻辑、修辞、章句仍包含在其中。不过,它已把词义当成重点和基础来研究了,这时期主要是清代到近代;(三)现代训诂学。随着现代汉语科学的发展,语法学、修辞学、逻辑学、文章学都已发展成独立的语言学部门或其它独立的学科,因此训诂学如果不满足于它在科学史上的地位,而还要在发展中跻身于独立的现代科学的行列,那么,它必须把自己的理论硏究范围确定在古代文献语言词汇而且偏重词义方面,与历史语义学衔接。在此基础上,借助相邻学科的成果,再去探讨综合的应用法则,从而建立现代的科学训诂学。”[11]
(四)语义学
把训诂学看成大致相当于语义学的学者是王力先生:“若依语言学的眼光看来,语言学也可以分为三个部门:第一是语音之学;第二是语法之学;第三是语义之学。这样,我们所谓语义学,大致也和旧说的训诂学相当。”[37]赞同王先生观点的有刘又辛、李茂康、毛远明、许威汉、苏宝荣、武建宇、邓志瑗等人。
(五)语文学
张永言先生认为训诂学属于语文学:“古代的‘小学’书,除了秦汉时代的识字课本如《急就篇》之类以外,差不多都离不开解释字、词的意义,只是所用的方式或著述的体例有所不同而已。因此,不妨说训诂不但是‘小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是它的主要目的。按照近代科学系统来说,训诂学可以说是语文学(philology)的一个部门,是主要从语义的角度研究古代文献的一门学科。它跟语文学的各个部门(如文字学、校勘学)和语言学(linguistics)的各个分科(如词汇学、音韵学、语法学、修辞学)以及其它一些人文学科(如历史学、考古学、民族学)都有密切的联系;它要综合运用这些学科的理论、方法和成果来达到自己的研究目的。”[18]
(六)汉语语言学
白兆麟则以为“训诂学是汉语语言科学中的应用科学”[17]。黄建中与其观点相同。
三、训诂学定义争论的原因分析
(一)传统语言学的影响
传统语言学历史上一般都称小学,其实,小学最早指课学童的学宫,现存最早的目录书是《汉书·艺文志》,其小学类有《史籀》等十种属于童蒙识字课本的文字学类著作,可见汉代的小学又指文字学一类的著作。《隋书·经籍志》小学类增加了音韵类书籍,《旧唐书·经籍志》将训诂类书籍也归入了小学,《四库全书总目》正式在小学下分别标出训诂、字书、韵书三小类。因此,将文字学等同小学的人也认为文字学包括文字、音韵、训诂三方面的内容。民国初年有人将音韵学叫文字学音篇,文字学称为文字学形篇,训诂学自然就成了文字学义篇。
(二)对训诂学发展的历程理解不同
训诂学的发生至今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训诂学本是传统小学的一部分,是经学的附庸,换句话说是为解经服务的,而流传下来的有关训诂著述的学者一般都是经学家,再加上学术的发展、分化,他们流传下来的著述训诂内容未必全属于当今训诂的范畴。两汉出现了今古文之争,其缘起是所据文本的文字差异,而实际上是对文本意义的理解不同。古文经学家主张解读文本的原意,而今文经学家善于发挥“微言大义”,为时政服务。
而后今文经学家阐发群经“微言大义”的传统并没有消失,应该说“六经注我”是其辗转继承,都是离开文本的原意而随意发挥罢了。即使大力提倡汉学的清代也有其不小的市场。乾嘉学派的训诂著作,才是真正的汉学回归,他们继承汉代的古文经传统,解释文本的原意。穷尽资料,注重考据,在音韵学、文字学研究成果的支持下,发明了音近义通的训诂原理,使训诂学的发展进入了科学时期。他们不在阐述经籍的哲理上下工夫,而考据的重点是对字、词、句意的理解,这也是赵振铎所言“训诂学是研究解读古书字、词、句意义的学科”的来源,我认为是指训诂学解读的重点,这是完全符合训诂学实际的。陆宗达、黄典诚、郭在贻等人和赵先生并没有什么分歧,只是范围上把非重点也说了,更明确而已,加上注音、语法、修辞、分析篇章结构,有的学者另外添上翻译,还都是属于语言范围内的概念。
有的先生在训诂内容上还有“考订名物、典章制度”,“诠释成语典故”,实际上这些都是和词语有关,应该属于词的解读内容,似乎不应单列。
“叙事考史”、“记述山川”,则值得研究了。“春秋三传”是对《春秋经》的史实详细说解,它不属于词语、句意的解读。《水经注》也是如此,这里的“传”、“注”与训诂学上的“传”、“注”同名异实,不应混同。至于“毛传”中的简单叙事,是为了解读篇旨所做的篇章背景介绍,仍然没有离开语言范畴,与“春秋三传”的“传”不是一回事。至于“发凡起例”如果属于“篇旨”的理解,似乎可以保留。“评论”则超出了语言的范畴。
因此,我们认为黄侃先生的训诂学概念并没有过时,“以语言解释语言”,是训诂学概念的经典定义,又是界定训诂内容的标准。道理很简单,如果不把训诂内容限制在语言范围之内,把一般的叙事考史都算作训诂学的一部分,历史学就有可能被“扩容”进训诂学中了,这样不断“发展”下去,社会科学院就有可能改名为训诂学研究所了,那时训诂学也就彻底消亡了。
(三)对训诂学的学术发展方向理解不同
一般事物的发展的基本模式有两种:分化和融合,训诂学的学术发展也是基本如此。
由于人们对学术研究越来越深,越来越细,一个学科的研究人员早已经不是民国初年的屈指可数的几十位了,现今杂志上万种,一个学科的一年文献专著就会有数百种,论文在数千篇以上。如此信息爆炸的时代,学术的发展自然分化是主流了。原本是训诂学的训释内容,后来包容在新产生的学科之中,则不应留在训诂学之中了,要进行适当的清理,也就是“瘦身”。这不只涉及训诂内容,还有训诂方法、训诂术语、训诂体式的理解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