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似乎在那一刻大了起来,掀起了面前人的衣角,明惜的眼底,那混沌的黑衣就在她的视野肆虐的飘扬,铺张,把天与地都遮得严严实实。
很突然的,她就一下子想起了月天的脸。
那妩媚的目光,那妖冶的笑靥,都伴随着那飘扬的红衣绝尘而去,可只有他好像漫不经心说出来的戏虐的话语,还依旧荡在耳边——
你猜,他会赏你还是罚你?
明惜突然觉得全身一阵发凉,下意识的按住胸口,直到感觉到那条锦布还在怀里,才微微的松了口气。
还用问吗?这相当于耻辱的条约书,轩辕寂是不会想要任何人看到的,更不会想……从曾经身为叛逆者的她的手中接过——
那将会是怎么样的奇耻大辱?
曾经的背叛,曾经的杀戮,还有曾经的耻辱,全都会以此为导火索,一下子触发出来,甚至什么都不用说,只要她拿出来,轩辕寂就一定会勃然大怒!而到了那个时候,她有没有看过,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又一次揭开了他的疮疤!就算她真的不曾看过,他也不会相信,更别说她早就已经打开看过了,还知晓了其中的内容——“事成”之后,天启割让月示三郡十二城——不仅如此,还有那气势恢弘的轩辕皇印扣在末尾,血红的印泥触目惊心!
可是,如果不拿出来的话,也不会有人知道那卷轴就在她的身上,轩辕寂也不会知道,他只会认为,那卷轴还在月天的手上,而看这个架势,不拿到他绝对会不计一切代价踏平月示!至于月天……听他的口气,他似乎也并不在乎,而他把这东西交给她的那一刻,就已经把决定权放在了她的手上——
难道,他就是为了让她面对这样的局面,然后进退两难?
一边是直面轩辕寂的暴怒,一边是造成两国交战的局面——
她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是曾经的那个明惜,她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还不去?”轩辕寂突然弯下腰,蓦的抬起了她的下巴,也打断了她的思绪,“还要我再说几遍,你才听得懂?”
他的手很硬,扣在她的下巴上,只微微的用力就感觉到麻痹似的疼,可明惜也没有躲闪,只静静的垂着眼帘,任由他端详。她知道,他一定还在思考月天放她回来的目的,而她越躲,他就越会觉得其中有什么玄机,也越会觉得她有忤逆他的意愿。
果然,轩辕寂只看了她两秒,眼中就浮现出几丝厌恶,他却强压着掩饰过去,只收回了自己的手,然后把目光移到别处,低低的道,“其实不用东皇云说,我也猜到了你的身份……呵,东皇珏他能有什么故人?还如此的视若珍宝?只不过……一开始我也不敢肯定,你还活着——”最后的几个字眼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听起来颇为古怪,可他随即就用笑声掩过,“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不会再追究,不过,你还是要记得,我讨厌玩弄权术的女人,但后宫之中,难免有人搬弄是非,我又不好次次都插手,只希望你能帮梦依处理好后宫的事情,帮她树立威信——毕竟你是她的亲姐姐,怎么说,也不会联合别人在背地里害她。”说着,他挽起唇角,“你做好了,我一定会给你一个身份,而你也放心好了,你今后的地位绝不会比梦依低多少!只是现在——”
讨厌玩弄权术的女人,所以该算计别人的时候就让她去做,而梦依依旧是那个纯洁的公主……不过没关系的,她可以做得到,反正她也没有想过要被他“喜欢”,只是,为什么他还要许诺给她地位与身份?原来在他的眼中,无论她做什么,都只是一个为利是图、追名逐利的女人?
明惜的眼中不禁蔓延出空洞的笑意,只是,她却没有分辩,只接过他尚未说完的话,恭敬的开口,“少主还是信不过我,所以,现在绯墨只能为奴。”
她的礼仪实在无可挑剔,可轩辕寂看在眼中却觉得怒火中烧,好像她所有的恭敬都是对他最深刻的侮辱,只是,他却只是冷哼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块黑压压的面皮,“把面具摘下来,戴上这个,你戴着面具实在不好看——”
那戴着那个东西……就会好看了么?
明惜哑然失笑,却默默的接过了那轻薄的一层,再垂首,“如果少主的话说完了,那绯墨就要进去侍候王妃了。”
“恩。”轩辕寂点点头,看着她转身进入大帐,而他夜色的眼眸就重新变得犀利又危险。
他还没有发现,他所讨厌的,已经不仅仅是九黎明惜曾经带给他的奇耻大辱,更是她在忘记一切之后还能表现出的聪明与镇定!因为,就算她在演戏,就算她在说着违心的话语,她竟然也可以镇定自若,把一切都做的天衣无缝!
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不躲不闪的接下他挥下来的鞭。
在他说“脱衣服”的时候,她可以什么都不说,点点头照办。
在他把酒水都泼到她的脸上的时候,她可以抿着唇瓣,镇定自若的辨识那酒水的辛辣酸甜。
在与他比剑的时候,她只退不攻,三招就扔下剑,表明为他效劳的忠心……还有,在她一个人坐在篝火前面的时候,她仰着头看天空的样子,有些孤独,有些落寞,就仿佛让他在她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只是那时候,他都还没有猜到她的身份,而派出去的探子也没有给他多少有用的情报,只说她对于月天来说,是怎么样的重要,直到,他给她烧伤了的手指上药,蓦的拉住她手腕的那一瞬,他才蓦的发现了……那疤痕。
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形状,与他脊背上面的一摸一样!
他的心都在狠狠的跳动着,他真想把她掐死!或者直接扔到火堆里烧死她!
可看着她受宠若惊的模样,绯色的眼中全是单纯,无论惊讶,还是笑,都好像是涉世未深的孩子。
可是——
关于过去,她到底忘记了多少?!
还是,她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忘记,来到他的身边,就只为了在他面前重新演一场戏?
如果是那样的话——
轩辕寂的眼中全是憎恨——
九黎明惜,这个游戏,你只要出界,就不会是被我掐死,或者扔进大火里面烧死那么简单了!
我一定会让你像你最亲爱的父亲一样——
得到与他一样的下场!
火盆里的火烧得旺,又隔绝了几层厚厚的帐布,明惜站在最外面的一层帐帘前面,都能感觉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殿下?”帐内的少女听到了脚步声,开口唤了一声,那话音轻柔,又小心翼翼的,听到耳朵里,就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可不管怎么绞尽脑汁的想,明惜还是对这个妹妹一点印象都没有。
叹了口气,她屈膝跪在地上,轻轻的开口,“王妃,少主让奴婢来侍候您沐浴。”
过了好久,都没有再听到声音,而明惜也就一直都跪在地上,静静的等着,直到里帐内的少女再一次开口,“那你就进来吧。”
蜻蜓点水似的声音,没有了刚刚的期许,好像夹杂着不小的失落。
明惜却没有来得及多想,只答了一个“是”字,就撩开了帐布,走了进去。
白雾氤氲,一重一重的,穿着衣服却只觉得闷热,刚刚进来只走了几步,后颈上就渗出了一层细细的小汗珠,浸湿了里层的衫子。
坐在浴桶里的少女没有抬头,只怔怔的盯着水面,直到明惜走到她的身边,才发出“呀”的一声惊呼。
明惜不明所以,急忙垂下脸,可九黎梦依好像还没有平复过来,只抱着自己蜷缩在水里面,过了许久才低低的道,“你站开一点!你长得……好可怕!”
明惜这才意识到,急忙后退了两步,离开那木桶一段距离之后,才屈膝跪在地上,道,“是奴婢的错,没有事先知会一声……倒是吓到王妃了。”
“哎……也没有!”倒是九黎梦依有些紧张,急急的道,“只是突然从水里面看到有些怕人罢了……不过没关系的,你别跪在那里了……”说着,她像鼓起了很大勇气似的,又看向明惜,道,“你再抬起脸来,我多看几次,可能就不怕了……”
明惜苦笑了一声,抬起了脸,可还是如期般听到了少女的尖叫声与抽气声,戴上了轩辕寂给的面皮,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不过只要看九黎梦依的表情就知道了,她的脸一定惨不忍睹。
“恩……”九黎梦依懊恼的垂下头,“一定是殿下让你来的吧?他刚刚就说了军营里没有女子的,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算了,要不然我闭起眼睛好了,只要不看你就不怕了!”
明惜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回答道,“王妃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罢。”
九黎梦依却还苦着一张脸,紧紧的闭上双眼,“恩,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绯墨。”明惜已走近了浴桶,只把手放在那边缘上面捂着。她的手实在太凉,不敢就这样碰触九黎梦依,她一定受不了的。可那木桶也是真的烫手,猛地碰触,被烫伤了才涂过伤药的手指就又针扎一样痛了起来,她突然想起轩辕寂给她上药时候的温柔眼神,那么认真,那么温暖,却又那么不真实。
她还是咬着牙,忍着疼,等到把手捂的热了,才放进水里,触碰到九黎梦依细腻光滑的肌肤。
九黎梦依还是打了个冷战,不高兴的咕哝了一声,却又转而好奇的道,“绯墨,你的名字还是挺好听的!不过,你出身一定不好吧?要不然怎么会被卖进军队里当军妓?还有,你脸上那么长的一道疤……是因为有人打你吗?”
明惜的神情一怔,却已经脱口而出,“军妓?”
“恩……你弄痛我了!”梦依不高兴的撇撇嘴,她实在是从小就娇生惯养,享受惯了,很不满意明惜轻一下重一下的揉擦,可即使这样也没有办法,她自己安慰着自己,接着道,“殿下刚刚说军队里没有女人嘛,如果有也是军妓,很不高兴的样子!不过,既然他找到你来了,那我猜你可能就是了……”说着,她又眨了眨眼睛,道,“那个……军妓都做什么?就好像……青楼里的女子一样弹琴唱歌跳舞吗?还要……那个吗?”可说着说着,她的脸就红了,“绯墨,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生气!”
明惜却只是平静的开口,“奴婢不是军妓,军妓是慰劳士兵的,我国少主军纪严明,军威在外,士兵也不需要有军妓慰劳,所以王妃以后不要再提这个词了,少主听了的确会不高兴的。”
“哦——”梦依咬着嘴唇,悻悻的点头,又开口道,“绯墨,你在殿下身边很久了么?他在外面的这几个月,你都在他身边么?”
“没有。”明惜摇了摇头,“奴婢平日是见不到少主的。”
“哦——”梦依又拉长了声音,“不知道怎么搞得,睡了一觉,再醒过来就到了这里,看到他的时候,还以为在做梦呢!”说着,梦依就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清脆又单纯。
看来,她实在是很喜欢轩辕寂的。
明惜的眼眸不知不觉的黯淡了些。
笑了好久,九黎梦依又沉闷了下来,然后冷不丁的又冒出一句,“我实在很想他。”
明惜一怔,手下也停了一下,才平静的道,“那是自然的,王妃是少主的妻嘛。”
“不知道他想我了没有?”梦依苦着脸,可怜兮兮的样子。
“自然会想的。”明惜依旧平静,可目光却落在了水面上面——
那果然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啊,一道恢弘的疤痕从她的眉心一直拽到左脸,难怪,梦依会害怕。
“你怎么知道他有想我?”九黎梦依却蓦的回过头来看她,只是看到她的那一瞬,又尖叫了一声,捂住了脸。
明惜的手却不知不觉的抚上了自己的脸,“因为……”
“你不知道的!”梦依气恼的咬着牙,哭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乱说!他以前……有过很多女人,只是从那一次以后,才对我好了……可是我好害怕,都不知道他会不会还变成以前的样子,是不是还是忘不了那个人——”
“我知道的。”明惜将手轻轻的放在她的肩头,“我也知道想念一个人的表情,少主抱着你的时候,就是那种表情。”
“真的吗?”梦依微微的怔住了,却又变得安静下来,“对不起,绯墨,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对你说了刚刚的话,那些……全都是我在皇宫里面根本就不会对别人说的话!”说着,她又慢慢的笑了,“可能是因为你的样子吧,你跟那些女人一点都不一样……不过不管怎么说,跟你说了那些话之后,我的心情就好了很多——”
还是因为这张脸太丑陋了吧?所以才能让她放心——
不过,能让她放心就好了,因为自己,的确没有想过要争夺什么……
轻轻的吐出一口气,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放下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