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再见,游蓬
他在石凳的另一边坐下来,缁衣轻扫,拂尘放置在身侧,光线被密密的枝蔓分割成许多许多的小块,或明或暗地打在他依旧英俊的面孔上,剑眉薄唇,他的脸微微向上扬起,眼睛眯着,定神看着落在眼前的紫藤花串,一花一世界,仿佛怎么都看不够的样子,沉默而安静。
若殷也不言语,她知道他必然是有话要对她讲。
她知道,三岽上人也知道。
否则何必巴巴地带她过来。
是前尘已尽,还是……若殷抿一抿唇,没有往下想。
“你说中了,游蓬并非我的本名,我原来的名字叫张羽蓬,家父河间府节度使张叔夜,不知你可曾听说过。”缓缓开口,说得便是惊人的事。
若殷的手指在膝盖处不由自主地弹上一弹,原先这些人名离她很远,朝廷重臣的名字和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家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处去,她也懒得去关心,后来,与岳云,段恪相处相近,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岳云又是个极爱说话的人,一路上差不多将金兀术自黄河以北一路侵犯的事儿说了个八九不离十,听着听着,若殷不觉间也记下很多。
河间府节度使张叔夜,当年大宋边关报失潞安州,两狼关后,不战而降,下令大开城门,竖起降旗,跪迎金兀术入城,岳云每每说起必然是咬牙切齿,颇为不肖,段恪却说张大人乃朝中有名的忠臣,恐怕事中有变,才会降伏。
沥月浅浅一笑:“你可是想到这个名字了,说起家父名字的那个人一定也十分不齿家父所为,俗语道,慈母多败儿,家母中年生得我后,宠溺不已,自小不按常理,家父让我背诵四书五经,我偏去看道德经,家母全力护着,家父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正逢家师云游到我的故乡,说我是有慧根之人,带了我去,家父求之不得,恨不能放了鞭炮送我出门,我上有两个兄长,在家父降城的前一晚,不肖父亲所为,与家母拜别后,手执兵刃杀入金兵营中,至今失散在外,生死未卜,可笑我这个最不争气的儿子,被家师所带正云游四方,听得消息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家师言,既然出得此事,以后必不能让人知晓你的真实身份,你我云游在外,取一个游字正好,所以站在你面前的人,变成了游蓬。”
“我听得人说,当日河间府兵微将寡,张大人为免城中百姓遭受金兵荼毒才忍辱偷生,换得金兀术撤销屠城之令。”若殷事后听段恪如此说来,在小岳眼中降臣便是奸臣,可不知为人臣者,也有诸多为难,小岳便是性子太为耿直。
“说这话的人倒是家父的知音人,若是家父在世一定要与此人见上一见的。”
“原来张大人已经离世了。”
“家父原来因见两关失守,力竭诈降,其实是想拖延时间,令九省大将聚合杀退金兵,不想后来老天无眼,冰冻黄河,令金兀术轻而易举地进犯中原,家父在河间府接驾时,君臣相见,两厢抱头痛哭,后家父大喝一声,臣今不能为国家处理,偷生在此,还有何脸面见大宋子民,旧时同道,随后拔剑自刎。”
若殷闻之怅然,幽幽叹一口气:“再后来,你便落脚来到寨子中。”
“你的父亲与家师有数面之缘,家师才派我去得洞庭,相助其一登大堂,实则弹丸之地,也不过能保全千日而已,家师言,杨幺命数如此,不过家师没有算到,我会在那里遇得你,原来,原来我只许待数月便可返回,不想一待却是三年。”他站起身,两根搭在若殷的肩膀处,入手黏湿,伤口没有丝毫凝结的样子,“小殷,你的伤先治一治,我看着眼睛疼。”
若殷抬眼对着他笑:“这会儿想到叫我的名字了,不过,如今大伙儿都叫我小若,殷若。”她反手握住那只空荡荡的袖管只盯着问,“这个是不是那晚上丢的。”
沥月不介意地将袖管抽出来:“武功不如人,只能怪自己。”
若殷鼻子发酸:“你后来怎么不来寻我。”
“那日,对手已经认出我的来历,才手下留情,放我逃生而去,我想你一个女子躲藏起来要容易地多。”
“那你又何须骗我一路向北而行。”
“那时候风声吃紧,军队大范围搜捕落网之鱼,越向得北方才越安全。”他直望着她的眼,“我何曾骗你,我只不过想你好好活着。”
她出现时,已经长大,腰肢挺直,眉眼含着英气,不再是那个美得蛊惑人心的小女孩。
若殷握住他的手:“游蓬,你随我走,不必留在这里。”
掌心柔软如水,他,说不动心都是假的。
游蓬反笑问道:“走,走得哪里去,当日若非家师救治我,这世上哪里还有我这个人。”
那一晚,他见得若殷策马而去,返身扬鞭与其对峙,已经抱下必死之心,那人向若殷离去的方向扑去,他竭尽全力,软鞭横扫,揽住对方的腰身,那人猛力回劈,眼睛都不曾抬过,大刀挥过来时,他已经力竭,缓缓闭合眼睛,最后出现的是若殷小时候的笑颜,躲在若明后面,雪白雪白的面孔小小的,眼珠乌溜溜,里面好像藏着星光闪烁。
谁料对手刀锋偏让而过,一刀只将他右爿臂膀砍下,冷冷道:“我与你父曾经同朝为官,既然是故人之子,也罢,也罢。”话音落,刀已回鞘,将血人似的他,留在屋顶。
对手留他自生自灭,晨曦的光芒落在他的身上,新的一天开始,全身的力气随着血液流淌,他连抬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不再有。
“那你又何须出家。”若殷柔声问他。
“小殷,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劫数,劫数已化,我答应过师傅继承他的衣钵。”他的笑容看着不太真切,伸手摸一摸她的发,“能见你一面,我心愿已了。”
再睁开眼时,他看到的是三岽上人宁和的面容,空气里淡淡檀香的味道,一别数年,师傅的头发好似更白,象冬日里落了一晚上的雪的颜色,皑皑。
三岽上人在铺平的金纸上写下沥月两字:“以后,这便是你的道号。”
张羽蓬,游蓬,沥月。
短短二十年,他换了数个身份,性格中的大部分东西慢慢沉淀下来,只在某些午夜或者清晨时的遐想时,他会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谁。
还有,他会在无意的梦回后,低低唤一个人的名字。
三岽上人教他重新学会走路,失去臂膀后,身体失去平衡,他厌恶重生后的自己,师傅却是有着最好的耐心,看他的目光犹如看一个摇摇晃晃的婴儿。
纯净如同雨后的天空,明朗若晴。
于是,三岽上人问:“沥月,为师以后将衣钵传于你,可为否?”
他镇静地答:“可为。”
手指灵巧,五根手指也足够为她抱扎起伤口,从小瓷瓶中倒出秘药,用干净的布条重新绑起,最后结一个小小的双花结,游蓬想,大概这是今生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所以他做得再仔细不过。
若殷只保持那样的笑容,浅浅若花,一直到她头也不回地离去,游蓬,再见了,或许再也不能见了。
沥月静静目送她,每次分离,他总是看着她的背影,她倔强如一的背影,衣袖中掉出软软的一团,他紧紧捏在手中,天青的颜色,在日光直射下,能看到星星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