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大圣天王
寨子前一大片空地被整理地干干净净,刚刚被大雨洗涮了一遍,清新如画,拔地而起一根海碗粗的旗杆,足有十丈高,明黄色的大旗迎风而展,猎猎作响。
这一天,太阳好得晃人眼,若殷站在略高处,只看见黑压压的人头簇动。
看着,突然有种反胃的感觉。
她却不敢说。
极静,极静。
千余人的呼吸都压制到最低,若明站在父亲身边,背着柄半人高的大刀,鲜红的缨子落在他肩膀上,一脸又骄傲又得意的神色。
若殷眯着眼睛看清旗子上的四个大字——大圣天王,听着都格外神气。
高台上,父亲与钟伯伯连干下三大碗烈酒,一顺气将青花碗重重砸在地上,碎片四射,发出清脆的声响,若殷的心跟着抖了一抖。
空地上的人群沸腾而起,举臂高呼:“大圣天王万岁,大圣天王万岁。”
声音响彻天空。
万岁。
万岁。
若殷默默念这两个字,这是带着禁忌的两个字,开口就是杀身之祸。
即使象先生说的,她一直在寨子里没有出去过,这一点点的道理,她还是知晓的。
一坛一坛的美酒开封后在人群中传递过来,酒香浓烈到几乎令呼吸窒息。
若殷摸了摸鼻子,这就是先生说的大动静吗,在寨子里举一面大旗,把大伙聚集到一块喝酒,她回过头找先生的身影,才发现先生并没有来凑这热闹。
若明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到台上去,若殷小跑着咚咚咚踩着台阶上去,哥哥英俊好看的面孔红红的,凑过来说话,呼吸里有淡淡的酒气,他笑着握住若殷的手,掌心炙热,声音都在发抖:“妹妹,以后爹爹就是天王了,”
若殷刮刮他的脸:“爹爹就是爹爹,哪里有这么多繁琐的称呼。”
杨幺听到小女儿的话,哈哈一笑,神情豪爽,将若殷一把举抱起,习惯地用胡子去扎她嫩嫩的小面孔:“是啊,若殷只记得永远做爹爹的乖女儿就好。”
钟子弦也站过来,靠着若明而立,身材高挑英姿飒爽,杨幺左看右看,回头对钟相似问似答的:“这真正是相配的一对,老钟你家如花似玉的女儿可是定给我家做媳妇了,赶明让你弟妹备下聘礼送过来。”
钟相不知道喝了多少,舌头都大了两圈:“天王说的亲事自然是最好的,我们大事一成,若明还不就是太子,我家的丫头……”
“爹,爹。”子弦惊呼起来,惶恐地遮住钟相的嘴,“你喝太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怎么能说。”
钟相一把挥开她的手:“怎么说不得,我和你杨叔叔必将是要做出一番大事业,若明,我们家丫头还配得上你不。”
似懂非懂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哥哥又被钟伯伯连灌了两大碗酒,脸更红了,偷偷拿眼睛看着子弦,子弦的笑容甜甜的,但是藏不住一丝担忧,哥哥伏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她一边点头一边娇笑,神态缓和下来。
一直被爹爹举着并不舒服,若殷扭了扭身子,趁势打了个小小的呵呵欠,杨幺察觉到,唤来服侍的妈子叮嘱道:“带小姐去好生休息。”
妈子欢天喜地地领着她回去,若殷怀疑是不是今天每个人都收到很大的红包,只有过年娘亲发红包的时候,下面人的脸上才会露出相同的神情。
走过先生书房的时候,若殷转了转眼睛:“李妈妈,我还有些功课要问先生,你回前面去吧,等会我自己回房。”
“老爷,哦,不对,呸呸,我这什么老记性,从今个起,要称呼天王了。”妈子打了自己一嘴巴,笑容不减:“天王嘱咐过要亲自送小姐回屋休息的,小姐现在的身份更加金贵的了。”
若殷想扭开她的手,偏偏她抓得紧。
书房的门吱呀开了,颜谂走出来,顺势牵过若殷的手:“就让她留在书房,我有功课问她,李妈妈有什么不放心吗?”
妈子赔着笑:“颜先生照看着怎么会不放心,那老身就把小姐留下了。”连连回了三次头,才转弯走开。
若殷冲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回过身:“我找了先生老半天,先生怎么不去寨子前,好生热闹,大家都在喝酒。”
她熟门熟路地进了书房,发现屋子里也散发着淡淡的酒香:“原来先生在此自斟自酌。”
桌上搁置着小小一个坛子,斟出半碗在碗中,清澈透明的颜色,若殷靠过去一闻,一呼一吸间好似已经醉了,拍案大呼:“好重的酒味,烈酒飘香,闻之欲醉。”
过年过节时,若殷也是喝过一点桂花酿的,娘亲会给她盛在青瓷小杯子里,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清清淡淡,有股子花香与酒香融合在一起,心头逐渐变得暖意融融,同样是酒,先生的酒非同寻常,她伸出手指轻沾了一点放进口中,又辛又辣,火烧一样顺着她的嗓子一路而下,忍不住大声咳嗽:“这是什么酒,这么难喝。”
颜谂取了帕子给她擦脸,眼泪都辣出来了,小脸呛地红红的:“这是我家乡的酒,你们喝不惯,我却视之珍品,这是我带出来的最后半坛,今日喝过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再食得这滋味。”
“今天是先生很重要的日子吗?”
颜谂惊讶于孩子的敏锐:“你怎么知道。”
“先生看起来——”若殷侧过头,想一个合适的形容,“很悲楚。”
刚才在外边看见太多张得意飞扬的脸,一进来再看到先生的,两厢比较,先生的神情越发叫人心下酸楚。
颜谂的脸上保持着一贯的微笑,不知从哪年哪月哪日开始,他学会了这样地笑,只浅浅留在唇角,棱角分明的嘴唇,眼睛里毫无笑意,仔细看,会叫人跟着心寒,心口的悲伤一旦被平静替代,不是准备毁灭就是准备承受。
若殷揉身上去,用力捏住颜谂的脸向两边拉扯:“先生,笑一定要嘴巴张得大大的。看起来才欢畅,象刚才的李妈妈笑得象朵花似的,你学学看。”
颜谂拍开她的手,又好气又好笑的:“你看你,没大没小,毫无礼数,我怎么教出这么个小魔星,以后千万别对外说,我是你的先生。”
嘴上是这么说,这会儿笑意才真正传到眼眸中,旋涡样的花朵自深啡色的瞳孔中颓败地开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