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些秘密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衫,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宋 李清照《一剪梅》
天空是极淡极淡的粉红色。
湖面上略铺薄雾,长篙轻点水面之声,由远而近,伴随着一阵轻快的笑声,原来愁肠郁结的词曲,被清越的少女嗓子唱出愉悦之音。
已近深秋,荷花败得只剩下大片大片叶,几许残艳,鼓涨涨的莲蓬个个低落着头,等君采邑。
撑篙的少女年龄略长,唱至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时,禁不住笑出声:“若殷,你老懒懒散散的,看回去背不出功课,先生怎么罚你。”
依斜在船桅的少女,掰开一枚莲蓬,将碧绿的莲子一粒粒仔细剥出抛进口中,清甜的滋味顿时飘化在风中,她仰起小巧精致的脸,嫣然一笑:“子弦姐姐,先生怎么舍得罚我呢?”
子弦戳戳她额头,微嗔道:“是,是,先生最喜欢杨若殷,自小他就庇护你这个小魔头,什么都是你的好。”
“那是因为我与先生之间有你所不知道的秘密。”若殷起身一头扎进湖水中,湿漉漉地浮起上半身,长发披散下来,清波流滟,目中秋波湛湛如星清润的辉,宛若精灵。
“若殷,秋水凉,你还不上船来,野丫头。”子弦连忙将篙传递给她。
“不了,我喜欢这样游回去。”若殷肆意地将湖水掠起,扑了子弦一身,躲开她挥下的竹篙攻击,才得以地游开,自如地在水中折身翻腾,轻薄的水红长裙贴在双腿上,比一尾锦鲤游得更加优哉游哉。
轻巧地爬上岸,身后是一搭一搭的水渍,秋风一吹,略有寒意自湿衣内渗透进肌肤,若殷下意识地环抱住双臂,又怕子弦远远瞧着要笑她,连忙放下手。
背后有轻轻的咳嗽声。
若殷收起顽皮的神情,娇怯怯地喊:“先生,你怎么来了。”
她罩在他高大的身影里,那两道下垂的眼神,仿佛幽深的古井水,莫测,似有波澜又似无。
水渍继续流淌成脚边一个小小的洼。
“又去玩水了,这样寒的天气,”颜谂宽下外衫,不由分说地披在若殷肩膀上。
若殷扯扯衣襟,衫上有先生身体的温度与青草一般的气息,那是自小就熟悉的。
先生来这里的时候,若殷还很小很小,是一个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娃娃,正为了一块被哥哥抢走的玫瑰酥糖哇哇大哭,赤着双雪白的脚丫,小脸统统皱在一起,丫头老妈子怎么哄都止不住。
再小的人儿也晓得因为自己受宠,而放肆着。
双手乱舞,小腿向着每个靠近过来的人踢去,百发百中。
先生自门口进来,背着光,蹲下身子与小小的她平视,目光中有一丝细细的怜惜,若殷还记得那时的先生穿一件月白的衣裳,好像已经赶了很久远的路程,衣角裤腿上溅了好些泥点,看起来依然清清爽爽。
那些泥点只是旅途中间的印记。
其实这许多年,先生只穿月白一种颜色。
小若殷伸出手摸了摸眼前这个陌生男子略现疲惫的脸,小面孔上还带着泪痕,水红色的小嘴已经咧开笑容,口齿模糊地叫:“抱抱,抱抱。”
雅淡,轻微的笑容。
先生留了下来,教杨家兄妹和钟家姐姐读书写字,后来寨子里的人越聚越多,若殷依然觉得先生是其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有时候在月华底下,照着他英俊的苍白侧面,轮廓异常鲜明,眼眸深处是一抹幽幽的蓝。
如今,若殷依然要仰着脸才方便与先生对话。
“昨天教你的诗词都背诵熟悉了没有。“颜谂自然地牵着她的手往回走,十岁的孩子,掌心的肌肤润婉如玉,因为浸着水,透出湿冷。
“都背了,先生教我的剑招也能运应自如,先生几时教我新的。”教来教去,只是那样的三招,三招,已经练习了三年。
寨子里,若殷是唯一知道先生身怀绝技秘密的人,幼时喜欢深夜跑到院子里晒月亮,经常光着脚,悄然无声,先生没有察觉,等看到低低一个人影站在一边冲他咪咪笑,已经来不及收手,又挨不住若殷哀求,自她七岁时教她习武。
秘密收藏地太好,唯有他与她知晓。
“习武不在贪多,现在教你的几招,练熟已经很管用。”他没有说,女孩子学太多武功,并不是好事情。
尤其,是在杨家。
秘密是为着自己,实然,也是为了她。
若殷见过兄长在后院练刀,寨中最好的武师手把手地教导招式,一板一眼,大刀阔斧,兄长若明得意地比划给她看,若明的臂力比寻常的孩子要大一些,挥舞起大人用的刀具,气力上倒也是足够的。
她貌似张大了嘴作出羡慕的表情,私底下却暗笑他所学远不如先生教授之灵动神韵,剑招宛如毒蛇吐信。
一种叫做竹叶青的毒蛇,快如闪电,鲜艳致命。
若殷贴身走到颜谂面前,正儿八经道:“先生等我长大可好。”
“为什么?”
若殷跺跺脚,水珠溅上来:“先生明知故问,长大了才可以嫁给先生做妻子。”十岁的孩子应已经知道害羞,她却说得大声,脸不红气不喘,十足是理所当然。
细细的指头从先生的衣服上的小洞伸出来:“娶了妻子,以后就有人给先生补衣服啦。”明明对女红一窍不通。
颜谂被她逗地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悲怆:“若殷是知道先生来历的。”
“先生早先告诉过我,先生不是中原人士,来自很遥远的北方,金国人,本名叫完颜谂,我从没在其他人面前泄露过任何口风。”
颜谂赞许地点点头:“是啊,五年了,只还你一人知晓。”
都说孩子不能保守机密,其实,孩子的嘴巴才是最安全的。
只要告诉他,不可以说。
不可以说。
“这和我们说的有关联吗?”
颜谂摸摸若殷的头:“你还是个孩子,也未到外边看过,不知道寨子外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
人与人之间,也是截然不同的。
若殷沉默下来,自己却还像山寨中的的一只井底蛙,瞪大了双眼,其实也只能看见那抬头的一片清空,寨子里对先生有好意的女子很多,先生相貌生得好,识字,知书达理,哪一条拿出来都够吸引人,然而,这些年,那些或明或暗的好感,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推托了,渐渐的,不再有人提起。
若殷觉得先生心里住着另一个人,守护着一个她全然进不去的地方。
北方。
完颜。
背井离乡。
寨子只是他旅途中的一个驿站,哪一天,他就要动身离去,如果有那一天,若殷决定要和先生一起出去看看他说的外边的世界。
“起大风了,寨子里也要有大动静了。”颜谂眺望远方,眉毛紧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