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寨破
肘力未消,若殷在地上挣了两下,双腿发软,居然站不起来,耳边听到呜呜的号角声伴随着益发激越的战鼓声,每一下都象敲在心口,明明小院里是听不得什么的,她一时竟分不清,那是错觉,或是朝廷大军已经破掉寨子最后的一道防关,直杀进来。
爹爹,爹爹身在何处。
连李妈妈都不晓得去了哪里。
若殷深深吸两口气,勉强爬起身,从榻上将锦被拖下来,盖住若明的身体,她已经再看不得那样的斑斑血痕,又将铜盆捧下,端放在若明头边,就着盆里的清水,绞干面巾,一遍又一遍将他的面孔擦拭干净。
一遍又一遍,直到盆中化成血水,雪白的面巾变成粉红的颜色。
游蓬踏进屋中,看到此情此景一时愣住,说不出话来。
若殷摸摸若明的嘴角,哥哥死的时候是微笑着的,他说看到娘亲来接他过去,哥哥,若殷刚才骗了李妈妈,其实,若殷很怕,很怕,怕你们都在同一个地方团聚,再也不要我了,又怕自己会迷路,找不得娘亲,也找不到哥哥,哥哥,记得到时候,要来接我。
“若殷,跟我走。”游蓬蹲下身,去拉若殷的手。
若殷隔着锦被死死抱住若明的尸身:“我不要离开,你走,你走。”
“我说过,我不会放下你的。”游蓬手中使劲,如同钢索般紧紧扣住那看着一折会断的纤细手腕,“若殷别闹,否则我敲晕了带你出去。”
若殷倔强地抿着嘴,雪亮的眸子盯住游蓬:一字一句道:“是你挑唆爹爹祭旗,宣称要做什么大圣天王,是你教爹爹布局,让我成为天命之女,是你骗得寨子中所有的人,相信这翻天的举动可以成功,都是你。”
游蓬见她披头散发,脸上,衣衫上都沾染到血迹,那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眼却象在一瞬间将自己击穿那般,无奈地低笑道:“若殷,你在说什么傻话,一切皆是水到渠成,当初我不来的话,也会有其他人,这几年你爹爹不胜风光不正是他所想所要的。”
他侧耳在听着什么,神情一紧:“若殷,寨子已破,大军立时三刻扫荡进来,造反之罪株连九族,他们必不会放过你。”
“有什么关系呢。”若殷与他僵持着,“我等爹爹来接我。”
“你爹爹已经不在了。”游蓬闭一闭眼,还是决定说出来。
“你骗人。”
“是真的。”
“你是个骗子。”
“若殷。”
游蓬咬着牙,手刀落在她的脖子后面,若殷软软地晕倒在他怀里,眼睛合起来的她,还是平日里那个甜美的可人儿,一时怎么同她解释,怎么和她说清楚,和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从来没有出过寨子一步,所有人能给她看的不过是最完美的一面,即使是杨幺,踏入后院立时象变了一个人似的,与在前堂的雷厉风行相比,在若殷面前,他只想听得她甜甜地唤一声爹爹。
若殷从来不用叫杨幺天王,从来不用双膝落地,做俯首称臣状。
这特例,连杨若明都没有享受过。
杨幺压根没有告诉过她,需要这么做,好像来得那么顺其自然,她要做的,不过是杨幺最疼爱的小女儿的角色。
抱起她的那一刻,游蓬眼尖地看到枕头下露出天青色的那角,原本是被她藏得好好的物件,因为方才抖落锦被才会显在人前。
原来,她已经做好了。
却迟迟没有交付予他。
游蓬苦笑一下,随手将竹筐中的帕子和这天青色的汗巾都取了,匆匆忙忙塞进衣袖中,以后,以后找时间再慢慢与她详细说清。
哪里有她这样,一股脑将他作为替罪羊似的乱棍打死的。
如果是他翻云覆雨手成就杨幺的所作所为,若殷,也太抬捧了他。
杨幺当时要的不过是一只隐形的手,在后面轻轻地推他一把,成就他的大事,这只手可以是三岽上人,可以是他,甚至可以是其他的人。
游蓬最后看一眼,平静躺在地上的若明,踢翻油灯,点一个火折子扔在锦被上,若明,我也是为了你好,朝廷大军进入必将反贼的尸首拿了回去邀大功,尚不知会如何反复折腾,让人死后不得安生,不如化作尘化作土,留在这寨子中,再不用离开。
“游先生。”李妈妈立在门外喊他。
“我带你一起走。”游蓬接过她递来的斗篷将若殷包裹住,扣上大大的风帽。
李妈妈轻轻地摇一摇头:“我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就是死。”
“我不想再颠沛流离了,如果那年我和家里人一起去了,便少受这几年的罪,夜夜噩梦,所见到的都是至亲之人的血。”李妈妈抬头突然笑道,“游先生,我今年不过三十有二。”
游蓬眼里闪过一丝怜悯,那样斑白的鬓发,没有人会猜到她真正的年龄,或者说没有人会刻意去询问她的年龄。
“好好照顾小姐,她,还小。”李妈妈上前一步,帮若殷理一理衣裙,深深对游蓬俯下身去。
游蓬抽不得手去扶她,将若殷背负在身后:“你放心,我必会带着她安妥出去。”
言毕,轻灵地跃起,几个起身已经消逝在茫茫一片青郁间,小院中的火苗,越窜越高,火舌顷刻间吞噬掉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