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狱中
子弦低低地重复完话,强调了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又趁那人看不见,捏一捏若殷的手,在她手心写了汗巾两个字,若殷会意地点点头,回了一个在字,见子弦殷殷恳切地望着她,慢慢放开子弦的手,见金牌一晃,最后那道铁门终于是开了。
若殷想着方才那人的话,这里头隔音甚好,天大的动静外边都听不到,特制的牢房关特别的人,为何不能让外边人听到,怕是怕,能用到能想到的严刑在这里不过都是家常便饭了,哪怕痛到将嗓子喊破都不会再用别人听到。
她边走边想,一直到走道的最深处,一盏若明若灭的油灯,不知从哪里吹进来的风,将唯一的光线吹得左右摇摆不定。
若殷缓缓,缓缓地走近了。
两个模糊不过的人影,听到生人走近的足音,一动未动,好似没有生命般的安静。
若殷觉得脚底下发软,竟然站不住脚,手指紧紧抓住铁笼的杆子往下滑。
“小爷早说过,你们列数的罪行都是子虚乌有,要打要杀随你们意,何必要弄个金人进来侮辱我们父子,小爷此生最见不得的就是金人,临死前都不想看到!”
“小岳,小岳,是我。”若殷听着岳云说得豪气云天,却是说两个字倒要咳上几声,且嗓音嘶哑比当年他重伤初醒时还要干涩。
岳云的骂声停了下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响声,带起的是铁镣铐拖在泥地的铮铮声,似乎是不太相信,他对着铁门这边艰难地爬过来,尝试着轻喊道:“小若?”声音低不可闻,怕是自己在重伤下产生了错觉,稍微响一点的声音,都会将梦中人吹跑掉。
若殷一把将皮帽扯下来:“小岳,小岳是我。”
岳云已经爬到她面前,手腕,脚腕上都是儿臂粗的铁链,隔着铁栅栏,他的脸一时竟然发出那种晶莹的光彩:“小若,怎么会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若殷见他披头散发,原本应该是白色的中衣上血迹斑斑,一张口,嘴角有新的鲜血蜂拥而出,想来是内伤所致:“小岳,我是想办法混进来的,时间不多,你和大将军有什么话要叮嘱的,快快说给我听。”眼角见到岳飞坐在更深的角落,对此处两人的对话竟然是不闻不问。
“爹爹的双腿和手指十指的骨节均被用刑时用大杖击碎,想过来都过不来了。”岳云轻叹一口气,“我们想不明白,明明已经将金人击败,差也只差一步便可成功直捣黄龙府,怎么十二道金牌将我们找回朝廷,连皇帝的面都未见到就直接被打入大理寺。”
若殷将钟子弦告诉她的话,匆匆整理成几句,如实相告,岳云呆呆在那里,一个字都再说不出来,然后,猛地转头对着岳飞所处大喊道:“爹爹,这就是你要孩儿做到的精忠报国吗,这就是你誓死要效忠的皇帝吗,爹爹!”
岳飞没有回答他。
“小若,你出去以后,不要留在临安,这里太危险,你回得汤阴让岳府的人能跑则跑,能逃则逃,我们父子一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玉珠和孩子,就交付给你和小段了,小段呢,小段有没有和你一起。”
“有,有的,不过只能放一个人进来,他不便跟随。”若殷噙着泪都不敢哭,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岳云的脸,想趁这一点点时间,把他的样子深深刻在心底。
初相见时,那个飞扬跋扈的白衣少年。
牛头山中相处相知的日日夜夜。
在星空下对她表白的岳云。
大婚时,扑出来找她的新郎官……
穿着白衣的岳云。
穿着红衣的岳云。
终于在她的视线中渐渐地融合为眼前这个被重刑折磨,还依旧不肯低头的男子。
“小若,不许哭,不许在我面前哭。”岳云想探出手来,栅栏之间的缝隙实在细小,他低着头,声音很小很小地哀求,“小若,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
这是最后一次,他明白,他才说出这样的要求。
他们一个已经做了父亲,一个嫁给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岳云默默地想,幸好你嫁的人是小段,他会好好的照顾你一辈子,连我这一生未曾了结的一起。
若殷将脸贴在冰冷的栅栏上,因为不敢哭出来,将手缩在衣袖中使劲地掐住自己的肉,不疼,不疼,因为比不过心里的疼。
“小岳,我会照顾你的家人。岳将军,你放心,大宋的军队不会散,人心不散,不会让金人再肆虐于大宋的国土。”
岳云觉得自己怎么突然变得贪心起来,“小若,你笑一个给我看看可好,只笑一下,我想看着你笑着离开。”
“嗯。”若殷背着光,脸上是死寂的黯灰,眼中是浓重的悲伤,还好岳云看不到,她放心地,努力地将嘴角往上提,这么简单的动作,为什么做起来这么难,这么重,这么苦。
终于,她还是笑了,笑颜如花,其他的东西都被掩饰在这笑容以外,唯有她自己知道,别人再看不见。
岳云也跟着她笑起来:“小若,比做梦还好,真的,比做梦还好。”
若殷细细地哼唱一个调子,唱起来:“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花偎伴笑,争窈窕,竞折田荷遮晚照。
跪下来,朝着岳飞坐处,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离开。
由始至终,岳飞都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若殷没有回头,她知道岳云在身后看着她,她不敢回头,倔强地走了出去。
哐当一声,铁门再次和闭,将最后的一线光芒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