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于《光明日报》,20050920。
在清代,每当发生较大灾荒的时候,地方官员往往一面请求蠲免钱粮,以减轻百姓负担;一面要求朝廷发帑截漕,以赈济灾民。同时,还要向殷富之家募赈,想方设法筹集更多的救灾物资,以补官府赈济之不足。到了晚清,义赈兴起,向社会各界募集赈款更成为义赈活动的重要环节。而不论官家民间,募赈又总是从劝善入手。
中国有着悠久的慈善文化传统。正像游子安先生在《劝化金箴——清代善书研究》中所说,“劝善与行善,是中国社会最基本的道德律,福善祸淫之说见于先秦儒家思想之中”,“随着善书广泛传播,修善与行善成为中国人最基本的道德规范,善的观念更深入人心”(1、17页,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9)。被称为善行的内容很广,从济困扶危、惜老怜贫、矜孤恤寡、施医舍药、修桥补路直至敬惜字纸之类,而“凶荒之年”“捐赀赈灾”,总是各种善行中最重要的内容。
最近出版的《中国荒政全书》第2辑第1卷中收入了清人朱轼修纂的《广惠编》一书,其中搜集了各种劝善、募赈的文字,仔细读读这些文字,能使我们对当时慈善观念的具体内容有一个大致的了解。温家宝总理在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国家要“支持慈善事业的发展”。贯彻这个精神,也需要我们对历史上慈善观念的发展变化做一点分析和研究。
清代官德丛谈劝善与募赈在传统慈善观念中,流传最广、影响最深的,是行善可以“祈福避祸”的思想。不论是儒家的“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佛家的“因果报应”,道家的“天人感应”,都为“积善天必降福,行恶天必降祸”的理念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料。所以在募赈的时候,这方面的言论自然就成为主要内容。《广惠编》中就颇多这样的文字:“捐一分之资,而活数千人之命,上纾朝廷隐忧,下为子孙积福。”(《中国荒政全书》,第2辑,第1卷,166页,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积金遗于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遗于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阴德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同上书,167页)“不知水火贼盗疾病横灾,皆能令我家业顿尽,少少福分,亦是天帝庇之,岂一俭啬钱癖能致然哉?一旦无常,只供子孙酒色赌荡之资,于是一掷足救千命者有之矣,何如积德邀庇于天之为厚也?”(同上书,169页)然而这种行善积福的道理,存在着两个重要的缺陷。一是把赐福降祸的权力,归之于不可捉摸的“上天”,而祸福的实现,又需待之于来生或体现在子孙身上,未免有点虚无缥缈,在宣传因果报应时又常常带上迷信色彩;二是行善为了得福,似乎把慈善活动变成了一种交易,又带有了浓厚的功利色彩。所以有人批评说:“托神灵则邻于妄诞,好果报则启其觊觎。”于是,有人就跳出狭隘的个人视角,从社会的角度提出问题,强调出资赈灾,对于施赈者和受赈者是两利的,殷富之家“捐数十百金,以济嗷嗷饥苦之民”,“不惟贫民下户获免饥饿,而上户之所保全,亦自不为不多”(《中国荒政全书》,第2辑,第1卷,166页)。因富人常会因“多财而招尤取忌”,如果一味“多藏厚蓄”,悭吝惜财,灾荒之年,只顾自己“宣侈导淫”,不肯对冻馁乏食、朝不谋夕的灾民略施赈恤,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灾民就会铤而走险,富人们也就不免“因之贾祸”。一份名为《劝捐赈谕》的文告直截了当地说:“且上户自思所以得保其为上户者,岂不赖朝廷有法度耶?则殷殷劝赈,又不独为尔等图久远,实为尔等图目前。众怒难犯,此我所不敢出诸口者,人人知之,尔富民岂独不知之?此又时势之必然者也。”(同上书,167页)意思很清楚,富人们要想保住自己的财产,甚至身家性命,就要维护朝廷的“法度”,同时避免引起“众怒”。换句话说,捐资赈灾的善举,正是消解社会矛盾的良方。
同样从分析社会矛盾入手,却主要从人们的精神世界中去寻求答案,这应该说是传统慈善观念的一个更高的层次。一篇名为《劝施迂谈》的文章说:“呜呼!世事一何其参差不齐哉!然未可一二指数也,姑举所见。吾宾朋宴会,珍馔罗列,僮仆饕餮之余,臭腐狼藉,而贫人有终身不知肉味者,有饥饿死者;吾冬裘夏葛,凉燠以时,犹欲盛纨绮,竞时尚,而贫人有衣不蔽体,傍檐露宿,朔风刺骨,寒颤齿击者;吾高檐大栋,安居其适,犹复为山池台馆鱼鸟花竹之玩,而贫人缓急无赖,至有捐性命割父子夫妻之欢者。”“吾宾朋宴会,珍馔罗列,何不分杯箸之余,为穷人粗粝之需,施之一二,人可延数月之命;施之十百,人可缓数日之死也。衣不可胜用,而敝之箧笥,与无衣同。省一二为裋褐以施衣不蔽体者,则人且挟纩,而吾文绣自若也。吾不为一时耳目之玩,即可全人之性命,保人之骨肉,此高世义举也。以施于谈议,则可传;以省于清夜,则自得。”(《中国荒政全书》第2辑,第1卷,168页)人总是有对弱者的同情之心,对他人的关爱之情。在荒年凶岁,能够慷慨捐济,竭力鸿施,既可以使灾民苟延旦夕,起死回生,自己精神上也可以得到极大的慰藉,其快乐远在声色犬马的享受之上。反之,如果在各种灾难面前,冷漠无情,无动于衷,对贫弱不施援手,对社会无所回馈,“清夜寻思,理上说得过否?心上打得过否?”(同上书,171页)更何况,人的物质需求毕竟是有限的,“渺渺一身,在世食用有限,死又将之不去”(同上书,167页),能够“损有余补不足”,也就是“捐无用为有用”。无论如何,这都是于己于人都有益的大好事。
建立和谐社会战略目标的提出,使人们对发展慈善事业给予了更多的关注。慈善事业并不是解决一切社会问题的万能钥匙,但慈善精神的发扬,确实是促进社会平衡发展的重要的积极力量。了解传统慈善观念,超越传统慈善观念,这也应该是精神文明建设的不可或缺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