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前期理学代表人物,曹端、薛瑄之后有吴与弼。吴与弼特别强调躬行实践,尤重在已发念头上省察克治。吴与弼的弟子有胡居仁与陈献章。胡居仁主敬之学,是朱熹学说在江西的主要继承者。陈献章江门之学,是朱熹学说向明代心学转折的关节点。
一吴与弼的自治力行
吴与弼(1391—1469)字子傅,号康斋,江西崇仁人。青年时从杨溥学理学,读《伊洛渊源录》,慨然有志于道,弃举业,专意于五经四书、诸儒语录,躬耕自力,讲学授徒。晚年被荐,招至京师,授谕德,辞未就。曾向英宗上“陈言十事”。归家后仍讲学,终老于乡。有《康斋集》,主要是他的读书札记。
吴与弼之学,着重在已发上省察克治,在哲学形上学方面所造不深。他一生“于作止语默间,孜孜求其合于道”,常于静处痛自惩创。后来的学者说他“刻画过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康斋集提要》),“刻苦奋励,多从五更枕上、汗流泪下得来”(《明儒学案·师说》)。他的读书札记《日录》中多处自述“梦见孔子”、“梦见朱子”,从中亦可看出他求道之急。
吴与弼之学最显著的方面,在奉行宋儒“存天理,去人欲”的训条严厉克治自己。吴与弼尝说:
“夜痛自检点且不暇,岂有功夫检点他人?责人密,自治疏矣,可不戒哉!”(《康斋集》卷十一)吴与弼的读书札记,大多不是对书中义理的融释发挥,而是与自己心中欲念搏斗的实录,如:
病体衰惫,家务相缠,不得专心致志于圣经贤传,中心益以鄙诈而无以致其知,外貌益以暴慢而何以力于行!岁月如流,岂胜痛悼,如何如何。
数日家务相因,忧亲不置,书程间断,胸次鄙吝,甚可愧耻。吾之所以不能如圣贤,而未免动摇于区区利害之间者,查理不精,躬行不熟故也。(《康斋集》卷十一)
可以说,吴与弼的学问方向,就在于检点自己,在省察克治中逐渐变化气质。所以,吴与弼之学不是“上达”,而是“下学”;是修养功夫论的,不是本体论的。这里可以看出明代前期儒学的一个特点,这就是特别重视功夫论。宋代理学家多重视本体论,周敦颐、张载、二程、邵雍、朱熹、陆九渊、杨简等,皆有关于形上本体的论述,且以本体论为功夫论的根据。明代前期儒者,特别是薛瑄与吴与弼,较少在本体论上阐发,且以此为虚玄。他们认为,本体论前贤已道尽无余蕴,后来的儒者只需遵循前代儒者设定的修养路径去实行即可。躬行践履是明代前期儒者普遍奉行的方向。所以总体上说,宋代理学家多高明卓绝,体系大而内容周备,境界高而功夫切实。明代前期儒者皆规模促迫,无雍容宽余气象。虽然自律甚严,从体验之深切与践履之坚卓说亦多有可观,但理论内容上不深广,缺少知识上的学究天人,专走笃实践履一路。黄宗羲说:“河东之学,悃愊无华,恪守宋人矩矱。”(《明儒学案》第109页)是从王学不守故步、勇于自创新格的立场着眼,自有其合理性。
吴与弼也有一些主张读书穷理的议论,如:“读书穷理,从事于敬恕之间,渐进于克己复礼之地。”“观《近思录》,觉得精神收敛,身心检束,有歉然不敢少恣之意,有悚然奋拔向前之意。”(《康斋集》卷十一)读书在朱熹是格物的方式之一,格物是为了明理。而吴与弼的读书,更多的是用以对治自己气质中的弱点。读书在吴与弼绝不像朱熹那样,是以书中的义理消去心中鄙吝,而是靠读书来静定心的憧憧往来与向外驰求。他说:
贫困中事物纷至,兼以病疮,不免时有愤躁,徐整衣冠读书,便觉意思通畅。
心是活物,涵养不熟,不免动摇。只常常安顿在书上,庶不为外物所胜。
应事后即须读书,不使此心顷刻走作。(以上见《康斋集》卷十一)
他非常向往古人读书甚乐的境界,如:“南轩读《孟子》甚乐,湛然虚明,平旦之气略无所挠,绿荫清昼,薰风徐来,而山林阒寂,天地自阔,日月自长。邵子所谓‘心静方能知白日,眼明始会识青天’,于斯可验。”(《康斋集》卷十一)他为自己规定了每日功课:“今日所当为者,夙兴盥栉,家庙礼毕,正襟端坐,读圣贤书,收敛此心,不为外物所汩。夜倦而寝,此外非所当计。”并且作诗二句置座右以自勉:“澹如秋水贫中味,和似春风静后功。”(《康斋集》卷十一)
吴与弼自觉气质偏于刚忿,所以他多锻炼含容一法。他的读书札记中,警戒刚忿处甚多,如:“一事少含容,盖一事差。则当痛加克己复礼之功,务使此心湛然虚明,则应事可以无失。静时涵养,动时省察,不可须臾忽也。”“寄身于从容无竞之境,游心于恬淡不挠之乡,日以圣贤嘉言善行沃润之,则庶几其有进乎!”(《康斋集》卷十一)
吴与弼用功数十年,着意克治自己刚忿之病,但觉把捉操持过于严毅,反排遣不下,于是转向未发中的涵养,悟“制而不行者硬苦,以理处之则顺畅”,故又以读书穷理为涵养,不欲速求效,渐渐能已发未发打成一片。
吴与弼一生清贫,他以张载“富贵贫贱,庸玉汝成”和孟子“动心忍性,增益其不能”之训勉励自己不以贫病为意,札记中此类记载甚多,如:
晴窗亲笔砚,心下清凉之甚,忘却一身如是之窘也。
昨晚以贫病交攻,不得专一于书,未免心中不宁。熟思之,须于此处做功夫,教心中泰然,一味随分进学方是。不然,则有打不过处也。
夜坐,思一身一家,苟得平安,深以为幸,虽贫窭大甚,亦得随分耳。夫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
枕上思家计窘甚,不堪其处,反复思之,不得其方。日晏未起,久方得之,盖亦别无巧法,只随分、节用、安贫而已。誓虽寒饿死,不敢易初心也,于是欣然而起。又悟若要熟,也须从这里过。
贫困中事缠人,虽则如此,然不可不勉,一边处困,一边进学。(以上见《康斋集》卷十一)
吴与弼文集中最多的,就是这类克治己病、安贫乐道的记载。可以看出,吴与弼是一个偏于向内做克治功夫、以清直劲节为特点的学者。时人章衮说:“其《日录》为一人之史,皆自言己事,非若他人以己意附成说,以成说附己意,泛言广论者比。”(《明儒学案》第16页)《四库提要》评论他“实能兼采朱陆之长,而刻苦自立”。吴与弼刻苦自立处所在皆是,毋庸赘言,其兼采朱陆处,大概在直接于心地上做功夫,不假手于格物穷理、豁然贯通,近于陆九渊之发明本心;其以读书为变化气质之方,静时涵养,动时省察,则近于朱熹为学之方。但这些地方吴与弼皆未深论。总的说,他更倾向于朱学。
吴与弼之学虽不免拘迫浅近,理论创获甚微,但他的弟子胡居仁余干之学对朱熹学说多有发明,而陈献章则是明代学术转折的关键人物。二人皆受学于吴与弼。黄宗羲说:“椎轮为大辂之始。增冰为积水所成。微康斋,焉得有后时之盛哉!”(《明儒学案·崇仁学案一》)可以说道出了吴与弼的学术地位:他本人的学术虽无甚可观,但作为胡居仁余干之学和陈献章江门之学的渊源,却是明代哲学发展史上的一个环节。
二胡居仁的主敬
胡居仁(1434—1484)字叔心,号敬斋,江西余干人。青年时从学吴与弼,绝意科举,筑室梅溪山中,专意著书讲学。游历江浙、福建等地,参学问道。曾应聘主白鹿洞书院。门弟子很多。主要著作有读书札记《居业录》及身后余佑收集编定的诗文集《
胡敬斋集》三卷。
吴与弼之学,专在心念上省察克治,刻刻不忘,勿使稍有走作,其学不免褊狭急迫。胡居仁与吴与弼有两点重要不同:其一,更注重心之未发的涵养;其二,注重对义理的把握。由于这两点不同,胡居仁之学重在以敬涵养心体,同时以义理沃润,诚明两进,敬义夹持。这是典型的朱学门径。他的学术规模总体上说比其师广大。
胡居仁非常赞赏朱熹的主敬穷理,以此为程朱学的基本点和入门功夫,他说:“程朱开圣学门庭,只主敬穷理,便教学者有主处。”(《居业录》卷二)在主敬穷理二者中,胡居仁更注重主敬。他认为,主敬是孔子学说的精髓,孟子的“求放心”入门处太高,使学者无下手处。遵循孔子主敬的方法,求放心自然就在其中了。敬字括尽孔孟全部功夫要领。他说:“孔子只教人去忠信笃敬上做,放心自能收,德性自能养。”(《居业录》卷二)胡居仁推崇周敦颐,认为周敦颐是一代大儒,但认为他“主静”的功夫路向有偏弊。主静说引导学者专意静坐,易流为异学。主静的修养方法偏于静,与孔门健动、生气淋漓的学风不同。且习静是专静气,与以义理涵泳德性不同。故他反对“静”字,易静为敬,敬即程颢的“动亦定,静亦定”。静只定得气,敬则动静兼赅。
胡居仁继承了朱熹“静时涵养,动时省察”的修养方法,认为静与动是体用关系,静是未发,是体;动是已发,是用,体用一源。他说:“静者体,动者用;静者主,动者客,故曰主静,体立而用行也。”(《居业录》卷三)他认为敬包动与静、养性与修心,敬则心不纷乱躁妄,能宰制动静。胡居仁非常注意辨别静与敬,他所认为的静是未发,即“思虑未萌,事物未至”,但虽静不废操存,敬贯乎动静。
在主敬与存理的关系上,胡居仁主张敬义夹持。他继承了程颐、朱熹的“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主张二者交养互发。敬贯一切时,未致知前先须存养,此存养是为了廓清心中我执我见,更好地认识事物之理。在认识事物之理后,也还需要以敬涵养,此时涵养重在以理润心,养成某种精神境界。所以主敬贯一切时:“致知之功有时,存养之功不息。”(《居业录》卷二)
此外,胡居仁认为,以义理浸润心,可以使心常愉悦。孟子“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正是此意。他认为,主敬是对自己的约束,但如果这种约束是在某种信念的驱使下、某种道理的说服下,就会产生心灵的愉悦。这种愉悦是道德感和美感合一的。他说:“人虽持敬,亦要义理来浸灌,方得此心悦怿,不然,只是硬持守。”(《居业录》卷二)这种愉悦有两方面的作用,一方面,使人把道德行为作为一种享受去追求更高的境界;另一方面,由道德行为带来的高尚感、尊严感能使道德行为成为自愿的活动、审美的活动,不拘迂刻板。道德行为本身是律己的,有时甚至会产生痛苦,但它作为理性对感性的战胜,作为理智对道德行为的意义的觉解,亦会产生美感。胡居仁不同于吴与弼,吴与弼之所得,“多自五更枕上、汗流泪下得来”。吴与弼不大讲穷理,没有穷理的集义便是“硬持守”。胡居仁则以敬恕为主导,以义理为培养,敬义夹持,比吴与弼呈现出更多优游从容、渐进于道的气象。
这里我们接触到了宋儒中程颐、朱熹学派与明代前期宗程朱者的一个不同。程朱非常重视格物穷理,把它作为提高道德境界的必经之途,故主张在下学中求上达,在事物之理上求天理,在“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上求“上下与天地同流”。道德增进同探求事物中的道理不可分。明代前期儒者更多地着眼于道德之高严:道德并非必然与知识相关,道德境界是意志锻炼的成就,必须在严酷的道德抉择、善恶斗争中培养起来。他们认为可以不经由格物致知而直接走诚意正心的途径。他们多缺少优游的气象而显得褊狭急迫。从方孝孺、曹端,尤其是吴与弼的学术面貌上可以看出这个特点。胡居仁虽也持身“严毅清苦,左绳右矩”,属修养途径上的敬畏派,但他自觉地用程朱以义理涵养德性的方法纠正吴与弼的褊狭急迫,故其所得较之乃师为广大宽余。
胡居仁的主敬,包括多方面的内容。敬的一个作用就是使心精明,所谓精明指心专主于一,避免纷杂昏乱,他说:“心精明是敬之效,才主一则精明,二三则昏乱矣。”(《居业录》卷一)胡居仁反对静坐中观喜怒哀乐气象。他认为,既是未发,就不可观看,可体验到的皆是已发;在已发上看出未发,由已发之和推未发之中。静时只可涵养。他主张用朱熹“静时涵养,动时省察”的方法,动静皆用一敬字照临。他虽反对静坐中观未发气象,但也反对静时不着功夫,认为静时无功夫则流于佛老。涵养即静时功夫。他反对以《易传》“天下何思何虑”为借口,放弃静中功夫。他认为“内直外必方”,天下无有能直内而不能方外者。胡居仁之直内方外,指内以涵养性情,外以整饬体貌。他说:
容貌辞气上做功夫,便是实学。端庄整肃,严威俨恪,是敬之入头处。(以上见《居业录》卷二)
其心肃然,天理即在。(《居业录》卷三)
敬的这方面的内容也是继承了程颐、朱熹。朱熹强调道德修养必须从整肃外貌开始,一个人的外貌气质,是他内心修养的表现。同时通过整肃体貌动作,也可使内心恭敬,不敢生忽慢之心。故朱熹有“正衣冠,尊瞻视为先”之训,制定了“头容直,目容端,足容重,手容恭……”
一系列规矩范式。胡居仁的敬包括端庄整齐,他认为所谓圣贤,即内怀戒慎恐惧之心,外有庄敬整肃之貌。他自己在日常生活中,“虽器物之微,区别精审,没齿不乱”(《明儒学案》第29页)。持敬不可谓不严。主敬是胡居仁思想中最重要的部分,他自名书房曰敬斋,已经表明了他的功夫路向。他的主敬,主要吸收了程颢的“动亦定,静亦定”,朱熹的诚敬存心之说。朱熹所谓敬,内容十分丰富,其大要在敬畏、收敛、专一、随事检点、内心常惺惺、庄敬整齐等方面。胡居仁论敬,内容超出朱熹者不多,不过随自己的体验而有不同侧重和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