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儒出入佛道者甚多,他们对佛教的态度,总的说有以下几种:一是早年入于其中,后因各种机缘出离,但佛教思想融入其思想中,故虽辟佛而实受佛教影响;二是视佛教为洪水猛兽,恐粘连其中,受其浸染,故耳食佛教大意,极力诋毁;三是由入而好,由好而尊信,一往不返,以佛教思想掩蔽儒学;四是能出能入,对佛书不诋毁,亦不尊信,以儒学融会佛学,以佛学诠释儒学,汲取其哲理,抛弃其宗教修持及宗教仪节方面。耿定向所取的方向,是上述最后一种。
耿定向全集中有《译异编》一部分,是他以儒家思想融会佛学的代表作。“译”者,绎引申之意;“异”者,异端或曰异域之书之意。“译异”就是通过对佛书某些语句和意义的引申来阐发儒学思想。他在《译异编》小引中说:
昔宋儒有言:“佛书精微者不出吾书,其诞妄者吾不信也。”吾曰:“否否!读佛书者视心迷悟何如耳。如心诚悟,无论精微者得我同然,即中妄诞者亦视若《易》之象、《诗》之兴、《庄》《列》之寓言,殆将求之语言之外矣。如心苟迷,岂独妄诞者不之信,即中精微者亦只取润四寸间耳。佛氏有言:‘心悟转法华,心迷法华转’,信哉其言也。余素不佞佛,亦不辟佛,恃此心能转佛书耳。乃儒家者流,其辟佛之说无虑千亿,诸无当余衷。”(《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七)
耿定向态度很明确,不佞佛,也不辟佛。他要保持儒家立场,以佛书来说明儒、补足儒。他所弃去者,在佛教“髡首袒背,膜拜趺坐,偈咒赞呗,果报轮回之粗迹”(《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七),与以寂灭为宗的教义。观其大端,耿定向对于佛教的融释有如下数点:
第一,朱陆与教禅。耿定向从佛家中教禅分离来看朱陆之争,以教禅本来合一论朱陆皆为圣学。他说:今吾儒或诋仲晦格物之说而束书游谈,或谬子静“立大”之旨而不识本心,亦若是已。噫!宗教之支,释道之衰也;朱陆之呶呶,亦吾道之晦乎!(《宗教译》,《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七)
在他看来,禅门以心传心,不立文字,与注重佛典的解释、发挥、论证的教门有极大不同。教与禅在佛教传入初期并未裂而为二,教与宗的分裂并争辩不休,势同水火,是佛教衰落的表现。宋儒中陆九渊的风格做派,功夫路径相当于禅,朱熹相当于教,朱陆之争亦类教禅之争,亦可看做儒家的衰落。朱陆是圣学中的不同趋向,圣学既有陆九渊的先立其大,也有朱熹的格物穷理,二者并不相悖。今人批评朱熹之支离而走入“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批评陆九渊狂禅而走入否定人之“不容已之真心”,皆走入邪途。他认为,朱陆可以调和而且必须调和,方可谈儒家含容阔大的本来面目。这种见解比王学中守其门户,高自标揭,拒人于千里之外,有更为宽阔的眼光和胸怀。
第二,至善即净土,宇宙即吾心。耿定向曾精研净土三大部,以净土宗所说的西方佛国净土比拟儒家所谓“至善”,他说:友有修佛氏净土教者,谓佛氏有无量寿佛者,产西方,弘化于是,宗其教者以彼为极乐国净土也,若东方则秽浊土也。……苟实识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则“东西南北海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即以东方为净土可也。吾儒之学在止至善,至善,吾仲尼万世之净土也。(《净土译》,《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七)
耿定向这里说的,实际是禅宗和陆九渊两人思想的混合。六祖慧能立自心是净土之旨,“前念迷佛是众生,后念悟众生是佛”,斥净土有处。但慧能达到心中净土的法门是“无念为宗”,“于一切诸境上心不染”。陆九渊的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说宇宙根本法则与吾本心的道德法则一而不二。吾心即至善。耿定向综合二人之说,以吾心为净土,吾心真机不容已之至善即儒家的净土佛国。在他这里,净土不过是至善之地的代名词,他是借佛教说儒家思想。
第三,六通即一心通。佛教有六通之说,耿定向用自心概括,他说:佛氏有六通,曰天眼通,曰天耳通,曰它心通,曰宿命通,曰如意通,曰漏尽通。余曰,惟求自心一通耳。自心一通,闻一善言,见一善行,沛然若决江河,莫之能御,天眼天耳通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絜吾此矩于上下四旁,它心通矣。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古今一息,宿命通矣。居安资深,取之左右逢源,如意通矣。声色臭味咸无所染,而视听言动一秉于礼,漏尽通矣。盖自心一通,将万化可通,岂独六通哉!(《六通译》,《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七)
在耿定向看来,儒家的根本道理在于一心,心为耳目之官的主宰,主宰向善,则耳目通。心为絜矩之道的本体,絜矩则人我通,其至为万物一体。絜矩之道是泰州之学的重要命题,耿定向以之为人我关系的根本原则。本心之四端,人人皆同,陆九渊诗谓:“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正此意。如谓有宿命,则惟此一宿命。如意者,人之意愿皆能遂。而只有如孟子所谓居安资深,才能左右逢源。所居所资者,亦惟人之一心,含蕴广大,运用精妙。漏即烦恼,视听言动皆遵礼,则“于住而无住”,无住,则烦恼尽。“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故心通则万化可通。耿定向的解释,用心学的根本精神,用泰州之学的家法,强调心的主宰和运用。
第四,《心经》之空与未发之中。耿定向认为,《心经》为佛典的代表,其中心义旨“空”是佛教根本思想,而《心经》之空与儒家所谓中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说:余玩释典,《心经》中“照见五蕴皆空”一语,此佛谛大指也。惟空故觉圆,惟空故无住。……善读佛书者,实会得《心经》此一语,则十二部五千余卷皆剩语矣。吾儒自尧舜以来相传心印,惟一“中”耳。子思子直指之曰“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白沙诗云:“吾儒自有中和在,谁会求之未发前?”未发前作何气象?孔之“空空”,颜之“屡空”,皆是物也。诚会此,则《心经》此语抑亦剩语矣。否则,即诸种种微言妙论,第为众生作障业耳。(《心经译》,《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七)
耿定向认为佛书累千累万,曲折解说,皆译空字。他把“空”和儒家中心思想“中”联系起来,认为空是中的必要前提,不空则不能中。联系到耿定向的哲学思想,有心中之“空”才能使“真机之不容已”显现于心。“不容已”三字,说明心中之仁的流行不息的性质。未发之中是无,真机不容已是有。孔子之“空空”是前提,“仁”、“忠恕”是本体。耿定向这里实际上是借佛家之说来论证他的真机不容已。
耿定向的融会儒释,是借用佛家概念阐释儒家思想,特别是泰州之学的思想。佛与儒在他这里不是水乳交融,而是油水相分,只有外在的相似性。他的根本思想是儒家的,他也未能深入佛书中,利用佛教的思想资料。佛家名相事数在他这里只是借以阐发儒家思想的媒介。他的目的亦只如焦竑《译异编》跋语中所说,是“招致天下好异之士而迫之乎大中至正之道”。黄宗羲说他“拖泥带水,于佛学半信半不信”,实则全然不信,不过“既不佞佛,又不辟佛”而已。
耿定向是泰州后学中比较重要的人物,弟子众多,在当时很有影响,对士林风气有一定影响。焦竑在《天台耿先生行状》中说道:“先是建崇正书院,著《会仪》,选十四郡髦士群而鼓铸之。当是时,文贞(徐阶)以理学名卿首揆席,设虚待贤,下及管库,视先生不啻天符人瑞。
而先生据师儒之任,六年于兹,摩荡鼓舞,陈言邪说,披剥解散,新意芽甲,性灵挺出。士苏醒起立,叹未曾有,皆转相号召,雷动从之。虽縻他师者,亦藉名耿氏,海内士习几为之一变。”(《澹园集》卷三十三)
过去对耿定向的介绍多述他与李贽的争论,其实他和李贽的分歧,是个性或说处世态度上的,哲学思想上的分歧并不大。如李贽的“童心说”与“百姓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等,与耿定向之“真机不容已”、“费中隐”、“粗浅中之精微”等,皆无甚大异。李贽与耿定向之弟定理始终交厚,而耿定理之学与其兄甚近。另李贽《耿楚倥先生传》中说,耿定向持守“人伦之至”一语,他自己持守“未发之中”一语,时相辩论,但李贽最后的结论是“人伦之至”即“未发之中”,二人学术宗旨并无牴牾。耿定向后来不提“人伦之至”,李贽亦舍去“未发之中”,李贽对此评论说:“乃知学问之道,两相舍则两相从,两相守则两相病,势固然也。两舍则两忘,两忘则浑然一体,无复事矣。余以是不避老,不畏寒,直走黄安会天台于山中。天台闻余至,亦遂喜之若狂,志同道合,岂偶然耶!”(《焚书》第143页)这些都说明,耿定向与李贽的分歧,不像一般著作中说的那样大,也不是根本思想上的,两人可说分属泰州后学中的狂狷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