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以良知为“所性之觉”、“天地万物发窍处”,把良知作为天命之性与能体觉此性、显露此性的知体。这种二相合一含蕴着以知觉淆没、掩蔽天理的可能,这种淆没或掩蔽将导致人性中自然的一面、本能的一面的提升,冲破理欲之大防。一些学者看到这种危险,突出知识理性与道德理性的区别,使儒家修身为本、修身为治国平天下的先决条件这一传统时时自觉。李材就是这些学者的一个代表,他的学说与前述黄绾的艮止、聂豹的归寂有相同的趋向。
李材(1519—1595)字孟诚,号见罗,江西丰城人。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授刑部主事,擢云南按察使。曾用以蛮攻蛮之法破缅甸兵,平西南边患,以功升抚治郧阳右佥都御史。后被诬在破缅之役中攘冒蛮功,逮问京师。初拟斩,言官据理力争,得拘囚十余年,发戍福建,后终老于林下。有《见罗先生书》二十卷。《明儒学案·止修学案》载其论学书信及《大学约言》、《道性善编》等著作。
一知与性
知与性的分辨在李材思想中占有突出的地位,这是他止修宗旨的前提。他认为,区别知与性是宋代理学大家一致的意见,他说:
从上立教,未有以知为体者。……明道先生曰:“心之体,则性也。”伊川先生曰:“心如谷种,仁则其生之理也。”横渠先生曰:“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亦是性为心体之见。晦庵先生曰:“仁者必觉,而觉不可以名仁。”知果心之体也,谓知即性可乎?仁为生理,生理即性也;觉不可以名仁,知独可以名仁乎?知不可以名仁,又可以为心之体乎?释氏本心,圣人本天,盖伊川先生理到之语。(《答董蓉山》,《见罗先生书》卷十二,第6页)
李材这里意在说明,程颢主心之体即性,则心不是性。程颐之意同于明道,性是心中之理。张载之“心”,合性与知觉言,心不即是性,亦不即是知觉。朱熹主性即理,心不是理,心的知觉作用亦不是仁。如以心的知觉为性,则堕入佛氏作用为性的坑堑。李材特别赞赏程颐对于儒释所下的分判语:“释氏本心,圣人本天。”佛教弃绝纲常,究心空寂,根源在以作用为性。这里,李材关于知与性的观点很清楚:知是心的作用,性是心的本体,知是知识边事,性是德性边事,知与性绝不能混淆。“止修”即通过修养功夫而止于本体之至善。
在李材看来,儒家的重要经典《大学》的全部宗旨就在于辨明知与性的分别,教人止于性体之善,他说:
《大学》未尝废知也,只不以知为体,盖知本非体也。《大学》未尝不致知,只不揭知为宗。盖知本用,不可为宗也。惓惓善诱一篇经文,定万古立教之宗,总千圣渊源之绪,只是教人知本,只是教人知止。(《答董蓉山》,《见罗先生书》卷十二,第5页)
他认为,《大学》“致知”之知是指知识,不是指德性,所以不能为体。知识是道德本体的作用,不是道德本身。《大学》宗旨在止至善,止至善是本。格物致知必以正心诚意为归宿。这里,李材强调的是目的和归宿。功夫进程,他仍循朱熹先格致而后诚意正心最后止于至善的路径。
李材虽一生对王阳明极表敬仰,但他认为,王阳明的“致良知”有偏。王阳明提出“致良知”是为了纠正程朱后学专注于具体事物的考究,无与于身心性命的偏向,但王阳明未将修身立本之意点明,仍有偏于知的嫌疑。而他自己的止修宗旨将止至善、修身等《大学》根本功夫提揭出来了。止修赅体用,兼知行,是全面的修养途径。李材反复强调的是性与知的分别,本体与作用的分别。他甚至认为,“心之精神之谓圣”这一历来被当作儒家训条的话,也有可商量之处:“精神”即心体的作用,属知识理性的范畴,知识理性非圣人之为圣人的本质。他指出:
精神两字,去本体尚隔一层。今人动欲辨体,只为一向以知为本体,故概以游扬活泼者当之。(《答朱汝钦》,《明儒学案》第670页)
“游扬活泼者”指心的知觉运动等功能,它不是本体,而是心本体的作用。它时时灵知不昧,感应外物,但它本身无有主宰,必须返于性。返于性即止于善。知止则知识对外界的反应才在道德理性的统御之下。所以他说:“大率一到发灵,即终日终夜只是向外驰走,闻声随声,见色随色。即无声色在前,亦只一味思前忖后,所以去性转远。故就性一步,则无非善者,无非正者;离性一步,反是。此止之法门所以为《大学》第一义也。”(《答李汝潜》,《见罗先生书》卷九,第3页)
在李材看来,性与情是体用关系,性是体,情是性的发用。知与心的关系也是如此。他反复言性不能用良知代替,良知尽管冠以良字,但它仍是知,属知识理性范畴。知的主要作用为了别,它不具有主宰义。即使如阳明所言,良知能“知亲、知长、知爱、知敬”,这个知也只是一种分别。知只管分别,不管“良”与不“良”;良与不良,是“性”的功能。以良知为性,是“强心之用为体”。如果没有止的功夫,则将在知上立教,以知为体,夷灭性天。
李材对知与性的分别自觉甚早,确立以性为心体的宗旨亦甚早,后多在知止上着眼。他自述这一过程说:
从上立教,未有以知为体者。余二十年前,即不信之矣,故有“致知者,致其知体”之说。良知者,发而不加其本体之知者也,非知体也。辛酉之岁又觉其非,复为觉性之说。今思之,总是鼠迁穴中,未离窠臼。阳明先生曰:“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寂然不动、廓然大公的本体”,尽力推向体边,其实良知毕竟是用,岂可移易!大率救弊补偏,阳明先生自是不得已而说,已大有功于当世矣,今亦何烦更论。……盖在致知,则以知为体,在知本,则以知为用。以致知为宗,则所吃紧者,要在求知;以知本为宗,则所吃紧者,又当明本矣。肯信此学,直截从止上入窍,本地求讨。无端更叠床上之床,架屋下之屋,则所云笼内之光,笼外之光,知觉之知,德性之知,与夫或以独知为良知,或以独之一字为良知,总属闲谈,俱可暂停高阁。(《答詹养澹》,《见罗先生书》卷十一,第21~22页)
李材最初着重的是知与知体的区别。按王阳明的说法,良知是“所性之觉”,良知即性。但李材认为良知只是知,性是良知之体。良知非知体,故特别提揭出致知即是致心中之性体,非致其知识。至嘉靖辛酉,李材四十二岁,又改变此宗旨,复为性觉之说。所谓性觉之说,即认为心既是性也是觉。但总在旧有窠臼中打转,未能将道德理性的主宰作用醒豁提出,故倡止修宗旨。止即止至善,修即修身,命意十分突出。
他认为,王阳明以良知为本体,是将良知由用强拉向体,其实良知只是用。阳明认良知不清,所以弃明本而求良知,弃止于至善而求其作用,则所求者惟知识。能知本,能止,才是向道德理性上求。这里李材对王阳明的理解甚为偏颇,他比王阳明更强调知识与道德二者的分别,更强调道德的主宰地位、统领地位。
李材还认为,把知觉还是把性体作为全部理论的基础,是儒和佛的根本区别,他指出:
儒者之论学,事事归实,释氏之论学,事事归空。……见性一差,弊盖至此。推原其故,则以其只就用上看体,直于知觉运动之中,认其发机之良者,据之以为天命之体。即此而观,则知知觉运动不可言性,儒者之学断须本天。(《答徐清甫》,《见罗先生书》卷十三,第5页)
他认为佛氏之弊,在以人的知觉作用为性,而且认为,知觉作用其性本空。儒家学者中亦有蹈此弊者,以为知觉中发之良者,即是天命之性。在李材看来,知觉中发生的意念、判断等,即使是善的,也属形而下的知的范畴,此善之源是性,性是形而上者。性是无声无臭、不睹不闻、至隐至微的,但因它是形而下的主宰,所以不害其为实。自形而上下言,知觉运动不可言性。儒者所谓性,必归“天命之性”,必归形而上之体。所以程朱严辨形而上下,严辨心性之别,自有其不可掩蔽的价值。
从以上可以看出,李材的止修之学,非常重视性与知、道德理性与知识理性的区别,这是他的止修宗旨的理论前提。他认为他的这一区别可以杜绝程朱以知识为追求目标,陆王合心性为一、以形下之意见为形上性地,以及佛教以知觉作用言性,从而抛却道德性体、追求空寂等理论错误,所以他不厌其烦,反复申说。
二止修宗旨及其内在矛盾
李材的学术宗旨是止修。止修二字出于《大学》的“止至善”与“修身”。李材曾说:“止为主意,修为功夫,原非二事也。”(《答李汝潜》,《见罗先生书》卷七,第14页)止修宗旨,实际只一止字,止处即是修处,能止即是修。所以,他反复说止,能止则修就在其中了。关于止,李材有个根本的说法,即摄知归止。他说:
有疑止修两挈为多了头面者,不知全经总是发明止于至善,婉婉转转,直说到修身为本,乃为大归结,实下手。此吾所以专揭修身为本,其实正是实做止于至善。故曰知修身为本,而止之是也。(《答蒋崇文》,《明儒学案》第681页)
止修并非分为二截,而是浑然整体,全副精神总不外《大学》宗旨。修身是总结三纲八目,三纲八目可以归结为修身。而所谓修身,即止于至善。他解释他的止修宗旨说:须思命脉只是一个善,诀窍只是一个止。如何反反复复,必要说归修身为本,必要揭出修身为本?必悟此,而后止真有入窍,善真有谛当,乃不为堕于边见也。(《答龚葛山》,《明儒学案》第680页)
止修的全部命脉在止于至善,至善是目标,功夫在于止。止于至善,则身自然修,止修并非两个不同的阶段。止修虽只一个功夫,但须用此二字才说得完全。止于至善是结果,修身是过程。也可以说修身是最后归宿,止于至善是它的步骤、阶段。止至善最根本的就是摄知归止。摄知归止就是将知识理性统辖于道德理性之下,使道德理性做主宰。在李材看来,知识与情欲皆属形而下,两者的发出者、产生者皆是心。而欲使心中所发皆出于性体,必须有摄知归止的功夫。他说:
体则万物皆备,用则一物当机。格物者格其一物当机之物也。……只实实落落与他挈出知本为归宗,知止为入窍,使人随事随物而实止之、实修之,即所云格致诚正者,一切并是实事实功。岂不痛快简易!(《答李汝潜》,《见罗先生书》卷十,第2页)
知本即知修身为本,知止即知止于至善,格物即随事随物止于其善。所有修养功夫皆归结到止于至善,止至善包三纲八目,简易直接。李材的止修与王阳明的“致良知”用功路向正相反。致良知侧重于流行,止修侧重于本体。良知的前提是心即性,心即理,只要无私欲障蔽,此心即是天理。致良知重在推致于外,它虽是本体与功夫的统一,但偏重于功夫,本体是隐含的。故阳明认为致良知即知行合一。而李材的止修,以修身为目的,以止至善为功夫。至善的积累才是本体,至善积累的过程就是本体完成的过程。所以止修总的说更偏向于本体。
但李材的“止修”只是个纲领,这个纲领标举出了道德修养与知识获取的不同。但修身和止于至善是理学功夫论的一般归向,李材并无特别的、具体的路径提揭。所以刘宗周说,止修是“寻将好题目作文章,与座下无与”(《明儒学案》第13页)。意思是,止修是最后的归宿,不是现实的功夫。如止修归于止,如何止,则曰摄知归止;止于何地,则曰止于至善;何为至善,如何止,如何修,李材并无切实的说明,其论证也不出理学的一般内容。可以说,李材的止修宗旨只是指出了一个大而笼统的目标,并没有将其具体化。在这一点上,李材不能与王阳明相比,亦不能与王门弟子中有明确宗旨者相比。
另外,李材在理论上一个相当大的漏洞,就是形而上与形而下、心与理、性与情的割裂。李材的着重点,在知与性的辨别。但由于过分提揭二者的分别,理学传统中的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性体情用、动静一如等不离不杂的关系被割裂了。黄宗羲看出了这一点,他尖锐地指出,李材在性情、动静等关系上识认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