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不可以动静言也,动静者念也,非意也。意者,生生之密机,有性则常生而为意,有意则渐著而为念。未有性而不意者,性而不意,则为顽空矣;亦未有意而不念者,意而不念,则为滞机矣。(《答杨晋山》,《友庆堂合稿》卷二,第21页)
意即性理表现为某种微弱的倾向性,尚未表现为具体意念,它的内容是生生不已之机,而具体意念则是意的承载者,是意表现在形而下的可知觉的念头。无意则性为抽象物,故空;无念则意无落实处,无具体落实处则生机有滞碍。这里王时槐所谓意,已开刘宗周以意为支配后天念头的潜在倾向、以意为心的主宰等意思的先河。
王时槐关于性、命、良知三者关系的论述,为他的透性说和研几说做好了理论铺垫。他对性命关系的分疏,重点在强调二者的一而二、二而一、不离不杂这种性质。他说:
性命虽云不二,而亦不容混称。盖自真常不变之理而言,曰性;自其默运不息之机而言,曰命。命者性之命也,性者命之性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答邹子尹》,《友庆堂合稿》卷一,第59页)
王时槐详细分疏性、命范畴及其关系,是为了使人了解,儒家圣贤所主张者只是一理,虽有形上形下、本体功用、性理情识等不同,但根本宗旨只有一个。了解了此理一分殊的关系,就是对安身立命之地有了觉解。这是他的“透性”说的根本所在。他说:
性本不容言,若强而言之,则虞廷曰“道心唯微”,孔子曰“未发之中”、曰“所以行之者一”、曰“形而上”、曰“不睹闻”,周子曰“无极”,程子曰“人生而静以上”。皆即所谓“密”也、“无思无为”也,总之,一性之别名也。学者真能透悟此体,则横说竖说,只是此理。一切文字语言,俱属描画,不必执泥。(《答岭北道龚修默公》,《友庆堂合稿》卷二,第42页)
据此,“透性”即透悟此性,透悟此性即知千圣血脉只一性字。性字关乎儒家全部范畴概念,笼盖儒家全部学问功夫。透性则能不为各家文字、宗旨所迷惑。王时槐用大量篇幅详细讨论与性命相关的一切范畴,并一一作出界定,就是要人透性。王时槐是个形上学家,他在本体论上的体悟最为突出。江右诸子多在良知动静、中和等一隅处辩驳,王时槐则在性、命、意、念等形上形下分际处着眼,他的思考的容量远胜于江右其他学者,并有明显的调和程朱陆王的趋势。他的透性为宗,跳出了良知修证派所谓“真修实学”在具体践履上着眼的狭隘套路,直趋广大高明的形上境界。他说:
性之体本广大高明,性之用自精微中庸。……若复疑此,以为只以透性为学,恐落空流于佛老,而以寻枝逐节为实学,以为如此乃可自别于二氏,不知二氏之异处,到透性后自能辨之。今未透性,而强以猜想立说,终是隔靴爬痒,有何干涉。(《答岭北道龚修默公》,《友庆堂合稿》卷二,第43页)
这里,他与一般学者路径不同:一般学者认为佛之所以为佛在其空谈心性而无实学,故以具体践履区别佛氏之空寂。而王时槐以透性、了悟本体之广大精微来辨佛儒。这种辨别是理论上的、基于形而上的体悟得出的,不是枝节的非本质的。他指出,佛家特别是禅宗大讲明心见性,儒家也主张见性,但二者所见之性绝不相同。佛家所见之性为“空”,所谓“性空”,并且一悟性空便一了百了;而儒家之透性,则见性中之天理,并着实用修养功夫保任护持。他说:
大抵佛氏主于出世,故一悟便了,更不言慎独。吾儒主于经世学问,正在人伦事物中实修,故吃紧于慎独。但独处一慎,则人伦事物无不中节。何也?以独是先天之子,后天之母,出有入无之枢机,莫要于此也。若只云见性,不言慎独,恐后学略见性体而非真悟者,便谓性中本无人伦事物,一切离有而趋无,则体用分而事理判,甚至行检不修,反云与性无干,则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善学者亦非一途,有彻悟本性而慎独即在其中者,有精研慎独而悟性即在其中者。总之,于此理洞然真透,既非截然执为二见,亦非混然笼统无别,此在自得者默契而已。(《答郭存甫》,《友庆堂合稿》卷二,第52页)
王时槐以是否言慎独区别儒释,这里独即良知,慎独即在具体事物上贯彻良知,他所指出的学问之途:一是以本体涵盖功夫,即“彻悟本性而慎独即在其中”;一是以功夫所至为本体,即“精研慎独而悟性即在其中”。这是对先天良知派和功夫修证派两家的综合。透性与慎独非二非一,就是主张两派可以融通。最后的目的在“此理洞然真透”。在这统一的目的下,两派的宗旨可以相容。王时槐的透性之说,是对于江右学派的超出,是在罗洪先晚年彻悟仁体的基础上往前迈的一大步,他可以说是在江右王门中转出一境而求与王门其他派别调和者,其见解最为宏通,体悟最为高远。
三研几
王时槐的“透性”,可以说是他的本体论,他的功夫论,以“研几”最为重要。“几”是《周易》的重要范畴,意为事物(包括思虑、意念)最初萌生的极细微状态。《易·系辞》说:“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意谓必须及时抓住极易逝去的事机,采取相应措施,不容丝毫迟缓。《周易》又认为事物的初萌状态十分细微,能了知此细微事物的性质及其发展是极为神妙的,故说:“知几其神乎!”《周易》也提倡“极深而研几”,即深入地体察事物,研究事物的细微的苗头和征兆。周敦颐发挥《周易》的思想,以“诚、神、几”来叙说本体、流行及其中的关键,他说:“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几微故幽。诚、神、几曰圣人。”又说:“诚无为,几善恶。”(《通书·圣第四章》)
王时槐借用了《周易》“研几”这个概念。他认为性属形而上,所以无法用功夫,必须在性显露处着力。按他的说法,性在于觉解,而修须在后天,修后天是悟先天的前提,他说:
性先天也。独几一萌,便属后天,后天不能无习气之隐伏。习气不尽,终为性之障,故必慎之。至于习气销尽,而后为悟之实际。故真修乃所以成其悟,亦非二事也。(《石经大学略义》,《友庆堂合稿》卷五,第44页)
性贵悟而已,无可措心处,才一拈动,即属染污矣。独为性之用,藏用则形气不用事以复其初,所谓阴必从阳,坤必“东北丧朋”而后有庆,后天而奉天时也。(《石经大学略义》,《友庆堂合稿》卷二,第45页)
这里明确指出,修性必在后天。几又叫独,意即萌发微小,人不知而己独知。此时当慎之,防止习气污染,保持真性莹彻。此即悟先天之功。亦可说克情以复性,亦可说阴(情)必从阳(性)。王时槐也借用周敦颐对诚神几的解释发挥自己的思想,他说:
寂然不动者诚,感而遂通者神,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此是描写本心最亲切处。夫心一也,寂其体,感其用,几者体用不二之端倪也。当知几前无别体,几后无别用,只几之一字尽之。希圣者终日乾乾,惟研几为要矣。(《语录》,《明儒学案》第490页)
这是说,心体本寂,寂是心体的本然形态。但心具有感发的功能,它感应无方,神妙莫测,无感时又归于寂,故曰神。几就是在对外部发生感应时,念头方萌未萌,心之感应发而未发之微妙状态,即“体用不二之端倪”。说它是体,已显诸用;说它是用,还不是明确的情识念虑。体由几知,几为体用,研几即慎独。王时槐对“几”与念头的不同,有明确的说明:
问研几之说何如。曰:周子以动而未形、有无之间为几。盖本心常生常寂,不可以有无言,强而名之曰几。几者,微也,言其无声臭而非断灭也。今人以念头初起为几,即未免落第二义,非圣门之所谓几矣。(《语录》,《友庆堂合稿》卷四,第27页)
性廓然无际,生几者,性之呈露处也。性无可致力,善学者惟研几。研几者,非于念头萌动辨别邪正之谓也,此几生而无生,至微至密,非有非无。惟“绵绵若存”,“退藏于密”,庶其近之矣。(《静摄寤言》,《友庆堂合稿》卷五,第15页)
这两条中,都不以念头初起,意向萌动处为几。第一条以本心之无声无息而亦并不断灭顽空为几,第二条以性之呈露而至微至密非有非无时为几。这与前引“几善恶”,以念头萌动有善恶可分时定义“几”是不同的。从此处看,王时槐的“几”大致与他所谓“意”字相近。他的“研几”,即诚意。王时槐明确说先天无所用力处,研几必在后天。在王时槐,后天有二,一曰意,一曰念。性、意、念三者的关系是:“性,无为者也,性之用为神;神密,密常生谓之意;意之灵体谓之识,以其动谓之念。意、识、念,名三而实一,总谓之神也。”(《潜思札记》,《明儒学案》第485页)
此处所言之“神”即今所谓精神。神是性本体的作用。神是一个多层次的概念,它具有精妙难测的性质,故曰“密”。性体神用,性之生生不息,谓之意。意有两个方面,从它本质上是一种精神活动,具有灵明的性质言,谓其为识体,从它的活动表现为念头来说,谓其为念。意已是后天,但形气未染着。这一点可以同他所谓“良知”相比拟。他说:
夫知者,先天之发窍也。谓之发窍,则已属后天矣。虽属后天,而形气不足以干之。故知之一字,内不倚于空虚,外不堕于形气,此孔门之所谓中也。末世学者往往以堕于形气之灵识为知,此圣学之所以滋晦也。(《答朱易庵》,《友庆堂合稿》卷一,第4页)
王时槐所谓“意”,正是后天而气质未染着时,即前所说“生生之真机”,念头为其标末。他的“研几”,不是在意已成念头,有善恶分辨,然后去省察、克治。他的研几,实是识取此“意”,保任此“意”。研几之“研”,不是研磨之研,不是后天分辨考索、为善去恶的活动,而是一种十分精微的意思。他的“研几”功夫不同于王龙溪的径任先天,也不同于钱德洪的实事上为善去恶,而是认取发自性的一点生生真机。就此点说,他的研几也可以说即“透性”。此透,乃“透出重围”之透,透性即本性自发地、微细地透出形而上范畴而为生生之真机之意。透性重在说性显为意,研几重在说现实地认取、把握此意。研几又可以称为慎独,此独即生生之真机,即意;慎的功夫,即“研”。如此,则可以理解王时槐对两种功夫路向的反对:既反对罗洪先在本体上用功的归寂之学,认为这是叠床架屋;又反对钱德洪在念头形成后省察克治,认为这已落第二义,非最上乘。
王时槐的透性、研几说的真意,也可以在他的知行观上看出来。
王时槐关于知行的论说极少,但却是他的透性研几说的合乎逻辑的发展:
问知行之辩,曰:本心之真明即知也,本心之真明贯彻于念虑事为无少昏蔽,即行也。知者体,行者用,非可离而为二也。(《语录》,《友庆堂合稿》卷四,第17页)
此处所谓“真明”,实即王时槐所说的良知,它是道德意识的自觉,故谓之“知”。“本心之真明即知”,是说“知”是本心已具的性的透出,将这种道德意识贯彻于具体的念虑事为,即行。这主要是一种道德活动而不是知识活动。另外,在王时槐的思想中,知行不可离而为二,不是“待知得真了再去行”,而是说,每一行为就是一知行合一体,在这知行合一体中,道德理性、道德意识的自觉是知,据此知发生的行为,包括念虑思维皆是行。从体用关系上说,知是体,行是用,前者的价值和作用高于后者。每一具体行为都是道德意志的实现。
王时槐的知行学说,与王阳明的“致良知”非常接近。王阳明的致良知,即“推致吾心良知所知之善于事事物物”。而阳明所谓“事事物物”,皆“意之所在”,即意念所涉的对象。阳明之“意”字,不同于王时槐,意即意念。王时槐同意阳明以物为意之所在,他说:
阳明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此义最精。盖一念未萌,则万境俱寂,念之所涉,境则随生。……故意之所在为物。此“物”非内非外,是本心之影也。(《语录》,《友庆堂合稿》卷四,第8页)
此所谓物,不离主体的意识,不离道德理性的指向,故曰“本心之影”,并且无法分其内外。按王时槐的这一说法,与自己的道德理性发生交涉的,意之所在的,才是所应格之物。所以他又说:“盈天地间皆物也,何以格之?惟以意之所在为物,则格物之功非逐外亦非离物也,至博而至约矣。”(《语录》,《友庆堂合稿》卷四,第8页)
所谓逐外,即道德理性为知识理性的纯知解活动所掩;所谓离物,即空守此道德理性不使其施于具体活动,皆偏于一隅。王时槐的格物说和知行说与他的透性研几说相关,是透性研几说的引申。
王时槐在阳明殁后数十年,独标透性研几说,力图克服聂豹、罗洪先早期偏于静、偏于功夫忽略本体的偏颇,还王学本体功夫浑然一体,先天后天不可偏废的本来面目。他的学说,涵摄面广而具体概念的分析精,在深刻与全面方面超过江右余子。他的学说对刘宗周产生了较大的影响。王时槐是王门学者中富于理论创造、能光大王学的人物。他的独特学说,是王学发展中一个不容忽视的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