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笑。做错这件事的人难道是我么?却又为什么,要我来承受这一切?——这一个“为什么”,我也很想知道——如果有人告诉我,我会很开心……
4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的家里,也不记得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我只记得自己就那样躺在床上,四仰八叉的——仿佛死了,却还有呼吸。仿佛睡了,却还睁着眼睛。
而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房顶上的那盏灯。漂亮的顶灯。骄傲、夺目、光彩闪耀。那巨大而鲜亮的光束轰炸机一样地俯冲下来,极速贯穿我空洞的身体——却始终装不满它。
我从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原来竟是那么大!大到连光线都无法到达它的彼岸——怪不得它会一直那么黑,那么暗。
于是,我开始祈求上帝——那个我从未信仰,却又不得不开始信仰的上帝!
我听见自己对他说:如果我不配拥有那些甜美的梦境,那么,请让我忘掉曾经发生的一切!如果我还可以拥有某些甜美的梦境——那么,也请让我忘掉曾经发生的一切!
5
门铃在这个时候突然被摁响了。
“炎炎!”是晓峰的声音,短而促。
我不答。
“炎炎!”
我仍是不答。
门铃再响,再叫:“炎炎!”
我依然不答。
于是,手机开始在包里噼里啪啦地唱了起来——大约是听到了房间里手机的声音,晓峰大叫:“炎炎,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开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我继续保持沉默。
短信的铃声突然响起。
我爬起来,拿出手机来看。
上面写着:炎炎,你的事,飞已经都告诉我了。可是,我不会放弃你!——请你也不要放弃自己,好吗?
飞果然已经都告诉他了!可是我并不感觉意外——时光的摩天轮。命运的塔罗牌。而我只是一个小孩——一个在命运的掌心里,无所适从的小孩……
心里忽觉空洞而悲哀。
于是拿起手机回过去:谢谢你的善良和救死扶伤。但是,我不需要!
很快又收到他的回复:我没有救死扶伤——就算有,我也只是想救自己心爱的女人!我不愿意看到她就这样自我放逐——我想给她所有,我能给的幸福!
我发现自己开始颤抖。眼泪再一次漫过眼眶。空洞的心里又开始有了疼痛的感觉。尖锐的,细细的,缓慢的疼痛。像被一条极细的丝线慢慢地割过去。
是多少年了?我一直在等待着的——我的爱,我要的幸福——现在它已经活生生地来到了我的面前!
而我呢?我却已经死了。
我发回过去:或许你是真的不想放弃我,可是,我却不得不放弃你。我不想以后面对你的每一天,都在粉饰的太平中渡过。我也不想在面对你的每一刻,都带着谦卑的被拯救的笑容——我不想要这么卑下的幸福!我只想要过正常的生活。
如果一个人的过去可以影响到他现在的生活,那只能说明这段过去其实并没有真正过去——真要忘掉这段过去,你就必须站起来,勇敢地珍惜你现在的生活,不要再让它影响到你一丝一毫!炎炎,你那么美丽又那么聪明,却为什么总是要固执着那段伤害?——它已经那么严重地伤害了你过去的身和心,却又为什么,还要让它来伤害你现在的生活?
我望着那么长的一段话微笑。仿佛那里有晓峰关切的脸。
是的,我美丽且聪明——但是,曾有某位名人说过,女人最大的悲哀有两种——一种叫美丽,一种叫聪明。
短信声再次响起:炎炎,给我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好吗?
我依旧无话。
短信再来:炎炎,开门!让我跟你聊几句,至少知道你好不好!
炎炎,我相信你!从我认识你那天开始,就知道你是一个坚韧的女孩。我相信你会好起来!我所认识的炎炎一定能够好起来!我会等你!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
炎炎,相信我!我爱你!
炎炎……
那个晚上,我收了无数条这样的短信,直到手机耗尽最后一格电力——我没有再去打开它——事实上,我躺在那里,亦再没有挪动过分毫……
6
我没有办法用数字来量化流逝的时间。它们像大块的山雾掠过眼前,弥漫的水汽蒸腾了我的眼。我只是看到一些穿透迷雾的光线。暗了又亮了,亮了又暗了。
我用眼睛送走了最后一缕阳光。我看着窗外。很久,很久,直到确定黑暗已经再无办法被割裂。
我从床上慢慢地爬起来,犹如鬼魅般晃进了厕所,给自己洗了把脸。
我把头抬起来,审视镜中那张惨白的脸,大颗的水珠挂在上面。有一些承受不住重量,正在往下滴落,流下了扭曲而攸长的尾巴——一张标准的流着脓的鬼脸。
我吸了口气,对自己说我应该出去走走,或者找点儿吃的——不为了别的,只为了我现在依然活在自己的面前。
门开了,一个黑影冷不防突然蹿了出来。我一声惊呼!仿佛遭受劫掠般被人一把抱起,高高地转了几个圈。
“终于睡醒了吗?小懒虫!”快乐的声音像轻盈的羽翼托着我盘旋而上。
“你怎么在这儿!”
“这是什么话!”晓峰放下我,故意眨了眨眼睛,“我从来都没离开过呀——你已经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了,我的Fiona公主!”
我望着他,尽量让自己面无表情。
“你疯了。”我说,“一天一夜,你待在哪儿?”
“这儿不好么?”晓峰笑嘻嘻地指了指门口的水泥地面,“地方宽敞,采光又好,而且空气流通,不容易感冒!”刚说完这一句,他便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我看着他身上单薄的T恤和外套。外头正是深沉的夜。初冬的风仿佛轻挑的手指,掀起他的衣角喇喇颤动。
我忽然有种错觉,我怀疑这个男人就要在我面前振翅飞去——我即将送走他。像送走一只过境的飞鸟——像八年前的夜晚,那只我送走的飞鸟……
我垂下头来,眼睛望着森冷的深青色地面——微熏的烟的颜色。是炭火烘烤后留下的萎缩的伤痕。
“跟我来!”晓峰忽然拉起我的手,不由分说就往楼下跑。
我惊愕:“去哪儿?”
“去一个你喜欢的地方!”
“不!我哪儿也不去!”
晓峰霍地转回头来,扬了扬与我十指相扣的手,“可是已经太晚了!”他眨了眨眼,“你已经被我牢牢地抓住,再也别想跑掉!”
我咬唇。
“相信我,炎炎!你会是我永远不放手的责任!”
7
夜,是最接近上帝的距离。
而海呢?海是上帝的一个衣角。
那柔软的上好的黑色织锦。月光掉落在上面,流淌出一片银色的梦田——上帝很慷慨,他把梦田种植到我脚下,风在吹,吹开了一片白色的花朵。我看见它们盛开在海面。手拉手连在一起,上帝把它们带到我的脚边,像蒲公英的种子。一簇簇。植入我的心田。
我泡在上帝的梦想里,像个赤裸的孩子。
“来!”晓峰伸出手来对我说,“跟我来!”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那是上帝指引我的方向。那是我喜欢的地方。那是我要的海!
细细软软的白沙挠着光溜溜的脚底。海浪在咿咿呀呀地对我说话。我试着把自己舒展开来。一节,一节的,慢慢舒展。像一株幼嫩的异域植物。
晓峰拉起我在海浪里奔跑。潮水哗啦啦的低鸣掠过耳际。一个巨大的白色浪花突然扑上来,我尖叫着跳了开去。湿辘辘的海风吹裂了我的声音。仿佛沙丘城堡,一下子,哗啦啦地散去。
晓峰忽地低下头来,轻轻地亲吻我的嘴唇。我开始颤抖。我看见他垂下眼帘的那瞬间,碎裂在他眼中的一颗星,明亮而湿润的——它在询问,询问爱情与力量!
我哭了。
眼泪无法自控地纷纷坠落——只是一些无力承受的晶莹的碎片。我蹲下去。抖得有如一张飓风中的枯叶。
晓峰也蹲下来,双手轻轻捧起我的脸:“相信我!我爱你!”
我望着他发亮的眼睛,却看不清他的脸。
我低下头去,发现了自己被海水打湿的肌肤。初生婴儿般幼白,泛着隐隐的青瓷色,仿佛是随时可被光线穿透。虚弱而透明。
晓峰一下站起来,对着黝暗的海面大叫:“我爱你——炎炎!”
我浑身一颤,抬起迷蒙的双眼,正迎上晓峰亮得耀眼的目光。
他冲我眨了下眼睛,又回头向远方大叫:“我爱炎炎!我爱炎炎!我爱炎炎……”
然后,他向我伸出双手,看着我。
“来!”他说,“来!”
我仿佛是被那耀眼的光摄住了,伸出手去,任凭他将我拉到身边。
“听到了吗?”他在笑,“你听到了吗?”
我忽然开始摇头。摇头,摇头,再摇头。眼泪不断地碎裂,落到地面。满地亮晶晶的碎片,照耀着我的脸。
“你又不能说话了吗,我的人鱼公主?”他依旧是笑。
我摇头,“为什么……为什么……”
“怎么还是‘为什么’!你有很多问题吗,小公主?”他凝视着我。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住摇头。酸楚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几乎忘记了呼吸,“为什么你要回来?为什么……你要回来?你答应过我……你答应过我永远不会再回来……”
“傻丫头!”他笑了起来,轻轻抹去我脸颊的泪水,“我当然要回来!因为我知道,自己在等着与你相爱……”
我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头扑进晓峰的怀中,像个沉冤得雪的孩子。
“晓峰……晓峰……”
“小傻瓜!”他的声音在我耳旁轻笑,“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大海吗?——现在好好地看看这里,看看这片海——你会发现原来一个人的悲欢竟是那么渺小!所有过往都不过是沧海一粟——只要放开它,一切便再不重要。”
8
银白色的月光温柔地笼罩在我们头顶。周围弥漫着诱人的香气。是牛奶般醇厚而清甜的芳香……
我看见我的心——那片荒芜的死地终于开出花朵来了。白白的,绒绒的。一大簇、一大簇地盛开在心里。是蒲公英的种子。是上帝带给我的,梦的孩子。
我笑了。听见了来自上帝的声音——是的,放开它,让它去——在上帝赐给我们的甜梦里,找到幸福的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