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晓峰真的回来了,被冥冥中主宰的力量带回到我身边。
他的背影就在那里。就在眼前——我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这是真的,这不是梦!
我站在那里,遥遥望着他的背影。
午后的金色阳光穿过明亮的玻璃墙,在他身上绘出一幅斑驳的树影。他头顶的发间有一块明晃晃的白。凝结着的是一些老去的时光——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苍凉而温暖。
我忽然间就湿了眼睛。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无助和茫然。
时光仿佛一个巨大的摩天轮。所有过去现在的片断都被丢进吱嗄作响的转轮里,碾得粉碎。而我只是个跟命运玩游戏的小孩,要在一堆塔罗牌里随意抽出一张来揭示我的未来。
只是,会抽出哪一张——没有人知道。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走向他。
下午的Starbucks里人流稀少,晓峰正凝神注视着窗外,那是我所不熟悉的男人的眼神。倔强、孤独、无言,像一块被岩石磨花了,失去棱角的水晶。那些我见到过的鲜明的不羁、快乐、甚或是忧伤,通通不见了——这块钝重的水晶,它的内里有些什么?还依旧明亮着么?
晓峰霍地转回头来,正迎上我苍白的脸——钝重的晶石在一瞬间沉入水底,浮上来的是潋潋的光。
“来啦?”他展开笑容,轻快地说。
我点了下头,在他对面坐下,心里竟泛起了丝丝的失望——晶石或者看不到内在,却仍有机会被掌握。然而光线却始终在时空里穿梭,无法被捕捉。
“怎么不说话?”晓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不是想我了吗?现在我特地跑来上海看你,怎么还不高兴?”
我又摇头。
晓峰笑了起来:“你是人鱼公主吗?怎么光知道点头、摇头?”
我咧了下嘴角:“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一会儿。一到上海就先给你打电话,算不错了吧?”
“还好。”
“只是还好吗?”晓峰用力揉了揉我的头,“你这没良心的小丫头!我连约好了谈事情的朋友都来不及见,就先来见你了,你居然还不知足!”
“呵……原来是约了人谈事情才来上海的。”我更有气无力地说。
“有事是事实,来看你也是事实。”晓峰认真地看着我。
我微笑:“那你什么时候走?”
“走?”
“你不是约了人有事要谈吗?”
晓峰笑了起来:“别把我想得那么差!我做事有那么糟糕吗?——我约了他来这里。”
“那我……不会妨碍你们吗?”
“不会!”晓峰伸手指了指一旁的空座,“一会儿他来了,我跟他去那边坐。谈完之后,我再过来找你,我们一起吃晚饭。”
我睁大眼睛:“三个人?”
“当然是我跟你两个人啦!”晓峰又笑着揉乱了我的头发,“你个傻丫头!”
我笑,一偏头,整理我的发。
落地玻璃窗外是朗朗的天。高大的树干带着皴裂的皮肤在初冬干燥的空气里站得格外挺拔,所剩无几的绿叶却似水洗过般一反常态地鲜亮起来。
2
“对不起,我来晚了!”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不觉在耳旁响起。
我猛地一震!寻声望去——极速冷冻的感觉即刻从心底一路攀升到面上来!
“你……”那个人望着我开始说话了,“我们……”
晓峰面露惊讶之色:“怎么你们……原来认识的吗?”
“不!”我陡地尖叫起来!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我必须让自己的脑袋尽快地转动起来——我望向晓峰——然而大脑却仿佛断了皮带的传动轮,只是高速地旋转出一些空空荡荡的风。
“晓峰……”
“你……是炎炎吧?你是A城人对吗?你以前在×××工作过,对吗?”那人终于又说话了。
我依旧固执地只是看着晓峰。
“炎炎,你怎么了?”晓峰皱起眉头,伸手过来轻抚摸我的面颊,“脸色看起来很差,你还好吗?”
我点头,又仓惶摇头:“我没事。”
那人幽幽一声长叹:“炎炎……这两年,你过得好吗?”
我不说话。双手紧紧地抓住桌沿。指甲盖几乎要翻卷过来。钻心的疼痛犹如利刃深入内里,指尖泛起惨白的,死人一样的颜色。
我看到了心脏的遽裂——那一贯粉饰良好的外壳终于碎裂了。内里的创伤,毒瘤一样露出来。流着脓,混合着血水到处喷溅!
“炎炎,你怎么了?”晓峰绕过桌子搂住我,焦急地轻拍我的肩膀,“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呀!”
“我没事……晓峰,我不太舒服……我想回家了。”我忽然推开晓峰。我不知道自己用什么样的语调在说话。我已经再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是的。伪装的美丽撕裂了!粉饰的太平打碎了!我看到了自己内里的脓,内里的毒,内里的肮脏,内里的血——一个这样千疮百孔的我,还有什么资格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太平盛世般地待在晓峰的身边?
“我送你。”
“不,我想自己回去。”
“没事吗?要不然我……”那人又要开始说话!
“不!”我尖叫,只是近乎哀求地望向晓峰,“让我走,晓峰!求你——让我自己走!”
晓峰与我从来都是相通的——这一点,我从未怀疑。
他穿透的目光在我脸上逗留了一会儿,便认真地点了下头。
“好吧,”晓峰柔声道,“自己小心,到家给我电话。”
我惘然地点点头,失魂落魄地推开他,跌跌撞撞地拦了辆车,再跌跌撞撞地坐了上去。
坐到车里那一刹那,在那一方小小的,四面包围的一个人的空间里,我的眼泪失控似地崩流而出!
3
是的。
如果不是那个声音提醒我,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我曾经在×××里工作过。
如果不是那个声音提醒我,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两年来每一步所付出的痛楚。
如果不是那个声音提醒我,我几乎已经忘了几年前的那个夜晚,究竟发生了一个怎样可怕的故事!
是啊——怎么了?晓峰那么关心地问我,怎么了?
但是,晓峰!我亲爱的,我最最最亲爱的,我不能告诉你!
我怎么能够告诉你,我的确曾经在×××里面工作过。我怎么能够告诉你,我的确认识那个突然出现的不知道怎么成了你朋友的人。我怎么能够告诉你,那个人曾经是我的男朋友。我又怎么能够告诉你——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曾经被人,强暴过!
“小姐,去哪儿啊?”司机问我。
“随便开。”
“啊?”
“随便开!”
我瘫坐在后座椅上,任眼泪在脸上肆意奔流。无声的。脑中的画片飞一般一副副掠过。没有颜色,也没有生命。
是的,那个以为被人遗忘的夏日的夜晚。我就像今天这样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椅上,和一个公司新进的同事,加完班,打一辆车回家。
他对我说,女孩子这么晚一个人回家不安全,坚持要送我到楼下。
到了楼下,我对他说:谢谢,我到了,你回去吧。
然后,我转身上楼,拿钥匙开门。
就在门开的一刹那,有一只手猛地从后面伸过来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又狠狠地勒住我的脖子,勒得我几乎要断气!
我拼命挣扎!
我咬了他的手指!我大声哀嚎——那是绝望的野兽的哀嚎——死一般地绝望!
救命——!
一遍又一遍。
但是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理会——尽管楼道里住了那么多户人家。
然后,我被拳打脚踢地扔到了床上……
他离开的时候对我说,炎炎,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以后就跟了我,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流着泪点头。在他走了之后,拖着受伤的身和心独自去报警。我被送去验伤。被人脱得光光的,站在那里拍照取证。
警察去问我的邻居,他们纷纷作证:“是啊,是啊!我们听到隔壁叫救命的声音——那时我们还以为是年轻人开玩笑,闹着玩呢!”
我很想问:有谁听过,那么惨烈的玩笑声?
警察很快便将他抓获量刑。令人惊讶的是,在调查过程中发现,那人竟然还有过“强奸未遂”的前科——只是在公司应聘之时,他聪明地隐瞒了这一段历史。
而我,就在出院后的第一天,在楼道里,因为看见一个人影而大声尖叫,吓得人家直骂神经病!
妈妈从屋子里冲出来,看见我倒在地上放声痛哭。
我说,妈妈,我真笨!我真没用!我为什么要那么怕痛,为什么要那么怕死?我应该宁愿让他打死、宁愿让他掐死,也要挣扎到底!
妈妈走过来,跟我一起抱头痛哭。
妈妈说,你是我们的女儿——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你再怎么样,你都是我们的好女儿!
是的,我知道自己必须做一个好女儿——为了那深爱着我,而我也深爱着他们的父亲与母亲——即使是假装坚强,我也要一直装下去!
于是,我找到那个人——我当时正在交往的男朋友。
我对他说:飞,你不用再管我,我要和你分手。
他惊愕!然后就掉眼泪。
他说:炎炎,我不介意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希望能照顾你一辈子!
是呵!照顾你一辈子——这句应该是那么那么温柔的话,现在,却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摆在我面前!
我曾是那么那么渴望着想要得到这句话——现在得到了——可惜时间不对,人也不对。
于是,我只能微笑。
我说:或许你真的可以不介意发生过什么事,但是我介意。或许你真的可以忘记发生过什么事,但是,我不可以!——我只要一面对你,或是以前的任何人和事,就会想起所有痛苦不堪的经历!所以,我必须彻底抛开以前的所有人和事——包括你。这样,我才能忘记那个一直刺痛着我的恶梦——你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有一个人会始终记得我所经历的一切。在你面前,我永远都做不了一个干干净净的人!所以,我必须要跟你分手!我不想再接触任何跟这件事有关的人,那样,只会加深我的痛苦——如果你真的想对我好,那就放我走!
他更悲伤:炎炎,为什么你要这么狠心?为什么你要这么残忍?做错这件事的人明明不是我,却为什么,要我来承担这件事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