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过
苏过（1072-1123），字叔党，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市）人，苏轼之子。年十九以诗赋解两浙路。及苏轼为兵部尚书时，任右承务郎。苏轼贬岭南，独苏过随侍左右。凡生理昼夜寒暑所须者，一身百为而不知其难。苏辙毎称其孝，以训宗族子弟，且言：“吾兄远居海上，惟成就此儿能文也。”苏轼卒后，遂家于颖昌，营湖阴水竹数亩，名曰小斜川，自号斜川居士，卒年五十二。有《斜川集》二十卷。其《思子台赋》《飓风赋》早行于世。时称为小坡，盖以轼为大坡也。今存集六卷，附录二卷，为《丛书集成》《知不足斋丛书》所收。
古代辞赋家描写过许多壮美的景象，如日月星辰、山川广漠、楼台殿宇、市井繁华等，而这篇赋却以飓风为题，实为奇绝之作。
仲秋之夕，客有叩门指云物而告予曰：“海氛甚恶，非祲非祥，断霓饮海而北指，赤云夹日而南翔，此飓风之渐也［1］。子盍备之！”
语未卒，庭户肃然，槁叶蓛蓛，惊鸟疾呼，怖兽辟易，忽野马之决骤，矫退飞之六鹢［2］，袭土囊而暴怒，掠众窍之叱吸［3］。予乃入室而坐，敛衽变色。客曰：“未也。此飓之先驱尔。”少焉，排户破牗，陨瓦擗屋，礧击巨石，揉拔乔木，势翻渤澥，响振坤轴［4］。疑屏翳之赫怒，执阳侯而将戮［5］。鼓千尺之澜涛，翻百仞之陵谷［6］；吞泥沙于一卷，落崩崖于再触。列万马而并骛，会千车而争逐［7］。虎豹詟骇，鲸鲵奔蹙［8］。类巨鹿之战，殷声呼之动地；似昆阳之役，举百万于一覆［9］。予亦为之股栗毛耸，索气侧足［10］。夜拊榻而九徙，昼命龟而三卜［11］。盖三日而后息也。
父老来唁，酒浆罗列，劳来僮仆，惧定而说［12］。理草木之既偃，辑轩槛之已折［13］。补茅屋之罅漏，塞墙垣之缺［14］。已而山林寂然，海波不兴，动者自止，鸣者自停。湛天宇之苍苍，流孤月之荧荧［15］。忽悟且叹，莫知所营。呜呼！小大出于相形，忧喜因于相遇［16］。昔之飘然者，若为巨耶？吹万不同，果足怖耶［17］？蚁之缘也，吹则坠；蚋之集也，呵则举。夫嘘呵曾不能以振物，而施之二虫则甚惧［18］。鹏水击而三千，抟扶摇而九万［19］。彼视吾之惴惴，亦尔汝之相莞［20］。均大块之噫气，奚巨细之足辨［21］？陋耳目之不广，为外物之所变。且夫万象起灭，众怪耀炫［22］。求仿佛于过目，视空中之飞电［23］，则向之所谓可惧者，实耶？虚耶？惜吾知之晚也。
（《宋文鉴》卷一〇，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苏轼《东坡全集》卷三十三、祝穆撰《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三所收录这篇赋，前面有一段序言：“《南越志》：熙安间多飓风。飓者，具四方之风也。常以五六月发，未至时，鸡犬为之不宁。又《岭表录》云：秋夏间有晕如虹者，谓之飓母，必有飘风。”仲秋：中秋。海氛：海上弥漫的气息。祲（jìn）：阴阳二气相侵形成的云气，《春秋左传·昭公十五年》：“禘之日，其有咎乎？吾见赤黑之祲，非祭祥也。丧氛也。其在莅事乎？二月癸酉，禘，叔弓莅事，钥入而卒。去乐，卒事，礼也。”傅逊注：“武公，武公之庙。戒，斋戒也。祲，妖氛也。莅，临也。氛，恶气也。氛气见于宗庙，故以为非祭祥，大臣卒，故为之去乐。”非祥：不祥。断霓：截断的彩云。饮海：侵入海面。南翔：向南飞翔。飓（jù）风：台风，发生在海洋上的强风暴。渐：先兆。
［2］庭户：门窗。肃然：萧瑟貌。蓛（sù）蓛：风吹树叶的声音。辟易：惊退。忽：突然。白居易《琵琶行》：“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决骤：疾驰，快速奔跑。《庄子·齐物论》：“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矫（jiǎo）：高举。扬雄《解嘲》：“矫翼厉翮，恣意所存。”六鹢（yì）退飞：有六只鹢在空中遇逆风，被吹着从宋都飞过。《春秋左传·僖公十六年》：“是月六鹢退飞过宋都。”杜预注：“鹢，水鸟。高飞遇风而退，宋人以为灾，告于诸侯，故书。”
［3］袭：冲积。土囊：洞穴。《文选》宋玉《风赋》：“宋玉对曰：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李善注：“土囊，大穴也。盛玄之《荆州记》曰：‘宜都狼山县有山，山有穴，口大数尺，为风井，土囊当此之类也。’”掠：抚过。众窍：众多的孔穴。叱吸：吞吐。
［4］礧（lěi）击：剧烈的冲撞。揉拔：摇曳拔下。渤（bó）澥（xiè）：渤海。司马相如《子虚赋》：“浮渤澥，游孟诸。”《初学记》卷六：“四海之外皆复有海云。按：东海之别有渤澥，故东海共称渤海，又通谓之沧海。”坤轴：地轴。张华《博物志》卷一：“昆仑山北，地转下三千六百里，有八玄幽都，方二十万里。地下有四柱，四柱广十万里。地有三千六百轴，犬牙相举。”
［5］屏翳（yì）：天神。《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召屏翳诛风伯而刑雨师。”正义：“应云：屏翳，天神使也。韦云：雷师也。”赫怒：勃然大怒。阳侯：波涛神。《淮南子·览冥》：“武王伐纣，渡于孟津。阳侯之波，逆流而击，疾风晦冥，人马不相见。”高诱注：“阳侯，陵阳国侯也。其国近水，溺死于水，其神能为大波，有所伤害，因谓之阳侯之波。”
［6］鼓：鼓动，吹起。澜涛：巨浪。陵谷：高峻的山岭和幽深的山谷。
［7］再触：第二次触动。列：陈列。并骛（wù）：齐驰。
［8］詟（zhé）骇：害怕，恐惧。
［9］巨鹿之战：秦二世三年（前207），项羽率领义军和秦军主力的一次决战。详见《史记·项羽本纪》。殷声：雷声，《诗经·召南·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阳。”昆阳之役：更始元年（23）三月至六月间，刘秀在昆阳大破王莽新军主力。详见《后汉书·光武帝纪》。一覆：全军覆没。
［10］股栗：大腿战栗。《汉书·杜周传》：“天下莫不望风而靡，自尚书近臣皆结舌杜口，骨肉亲属莫不股栗。”师古曰：“言惧之甚，故股战栗也。”毛耸：毛发上指，表示惊惧。朱熹《读书法》：“病中信手乱抽得《通鉴》一两卷看，正值难处置处，不觉骨寒毛耸，心胆堕地，向来只作文字看过，却全不自觉，真是枉读了他古人书也。”索气：意气丧尽。晁说之《景迂生集》卷一五：“说之尝谓今之士人好古极矣，每得一古琴，若古书画、砚墨、鼎彝、煮器之属，莫不喜色自倍，倾视一坐，而坐客为之气索彷徨，窃自咎其力之不足，而哀怀嫉忌者往往是也。”侧足：因畏惧不敢正立。《后汉书·杜乔传》：“群臣侧足而立。”
［11］拊（fǔ）榻（tà）：拍床，因惊惧而不能入睡。九徙（xī）：多次迁徙。命龟：占卜。三卜，多次占卜，心绪紊乱，没有定见。
［12］唁：慰问。劳来僮仆：派遣童仆来问候。说，通悦。
［13］理：整理，清理。偃：倒伏。《论语·颜渊》：“草上之风，必偃。”辑：通缉，修理。
［14］茅茨：茅屋。罅（xià）漏：缝隙。塞：堵塞。（tuí）缺：坍塌残缺。
［15］湛（zhàn）：展现出。天宇：天空。苍苍：深青色。荧荧：明亮的样子。
［16］小大出于相形句：大小是从相互比较中体现的，喜和忧是因为自己遭遇的不同。
［17］昔之飘然者，若为巨耶：刚才飘然而至的飓风，它是威力强大的吗？飘然者，指飓风。若，它。巨，巨大。吹万不同：风吹万窍，感受不同。果足怖耶：真的值得恐惧吗？
［18］缘：攀缘。蚋（ruì）：一种似蝇的小昆虫。举：飞扬，高飞。嘘呵：轻微的呼吸。曾：乃。振物：振起他物。施：加。二虫：蚁和蚋。甚惧：非常恐惧。
［19］鹏水击而三千句：典出《庄子·逍遥游》。扶摇，大旋风。
［20］惴（zhuì）惴：恐惧不安貌。相莞（wán）：相对而笑。《论语·阳货》：“夫子莞尔而笑。”
［21］均：都是。大块之噫气：风。《庄子·齐物论》：“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奚：难道。
［22］陋耳目之不广句：因为我见识短浅，被外物的变化所困扰。万象：自然界的万事万物。起灭：变化。众怪：众多奇异罕见的东西。耀炫：矜夸。宋玉《九辩》：“世雷同而炫耀兮，何毁誉之昧昧。”
［23］求：终。《诗经·大雅·下武》：“王配于京，世德作求。”笺：“求，终也。”仿佛：好像。空中飞电：闪电的火花。
评赋一开始，先渲染气氛，有先声夺人之妙。接着写风势凶猛，惊鸟怖兽，袭土囊而掠众窍，使作者“入室而坐，敛衽变色”。然而，这只是飓风的先驱。接着写飓风，风掀巨浪，浪助风威，“类巨鹿之战，殷声呼之动地；似昆阳之役，举百万于一覆。”更使作者“为之股栗毛耸，索气侧足，夜拊榻而九徙，昼命龟而三卜”，气势之宏伟，令人惊心动魄，实不下枚乘《七发》之“观涛”。“这是非亲历其境不可能写出的。”（马积高《赋史·宋元赋上》）最后写风止天晴，抒发感慨，酷似苏轼的《前赤壁赋》。
《历代赋汇》卷七将这篇赋列在苏轼名下，这当然是一个简单的错误。这也透露出苏氏父子文风的相似。苏轼的《前赤壁赋》由具体的游览引申出人生失意的感慨，这篇赋也是从对飓风的描述中，引申出对待不期而至的人生灾难应有的态度，颇有苏轼旷达、飘逸的精神。
（郭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