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前圣以节中兮［1］，喟凭心而历兹［2］。济沅湘以南征兮［3］，就重华而陈词［4］：启《九辩》与《九歌》兮［5］，夏康娱以自纵［6］。不顾难以图后兮［7］，五子用夫家巷［8］。羿淫游以佚畋兮［9］，又好射夫封狐［10］。固乱流其鲜终兮［11］，浞又贪夫厥家［12］。浇身被服强圉兮［13］，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14］，厥首用夫颠陨［15］。夏桀之常违兮［16］，乃遂焉而逢殃［17］。后辛之菹醢兮［18］，殷宗用而不长［19］。汤禹俨而祗敬兮［20］，周论道而莫差［21］。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22］。皇天无私阿兮［23］，览民德焉错辅［24］。夫维圣哲以茂行兮［25］，苟得用此下土［26］。瞻前而顾后兮［27］，相观民之计极［28］。夫孰非义而可用兮［29］，孰非善而可服［30］。阽余身而危死兮［31］，览余初其犹未悔［32］。不量凿而正枘兮［33］，固前修以菹醢［34］。曾歔欷余郁邑兮［35］，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36］，沾余襟之浪浪［37］。
［1］依：凭借。节中：折中，这里指以前代圣贤的教导为标准判断是非。
［2］喟（kuì）：叹息。凭心：愤懑，怨愤填胸。历兹：犹言“逢此不幸”。历，逢，遭遇。兹，此。
［3］济：渡。沅湘：沅水与湘水，二水并在洞庭湖以南。征：行。
［4］就：趋往。重华：舜之号。传说舜南巡死，葬苍梧之山。
［5］启：禹之子，他代父而立，建立夏朝。九：言其多次。辩：辩说。《天问》：“启棘（梦）宾商（帝），九辩九歌。”“辩”、“歌”同此处一样，用为动词。此因传说中的《九辩》《九歌》而言。
［6］夏：泛指夏初朝廷，包括启、太康。康娱：寻欢作乐。自纵：放纵自己。
［7］顾：考虑，顾及。难：患难，祸乱。图：谋划。
［8］此句原作“五子用失乎家巷”。“失”为“夫”字之误。“乎”盖旁注“夫”字之义者，阑入正文，今正之。五子：启的五个儿子。 巷：通“”，争斗。“家”即内讧，指内乱。
［9］羿（yì）：即后羿，相传为夏代有穷氏部落的首领，趁夏启死、太康继位，启五子内讧之机夺夏朝政权。淫游：无度地游乐。佚：放纵。畋（tián）：打猎。
［10］封狐：大狐。
［11］乱流：邪乱。鲜：少。终：正常的结局，引申为好的结果。
［12］浞（zhuó）：寒浞，本为伯明氏之谗子弟，后羿加以任用，以为相。浞行媚、笼络羿身边的亲近，贿赂收买臣民，又怂恿羿放纵于畋猎游乐，因而孤立了羿。后来在羿打猎归来时杀死羿，而夺取其国。贪：夺取。厥（jué）：其，指后羿。家：妻室。
［13］浇：通“奡（ào）”，寒浞强占后羿妻室所生之子，传说其勇猛有力。强圉（yǔ）：坚甲。
［14］康娱：寻欢作乐。自忘：忘却自身的安危。
［15］厥首：其头。用夫：因而。颠陨：掉下来。仲康（太康弟）之孙少康使女艾诱杀了浇。
［16］夏桀：夏代亡国之君。常违：行事常常倒行逆施。
［17］遂焉：终然。逢殃：指为商汤所诛灭。
［18］后辛：殷纣王，名辛。菹（zū）醢（hǎi）：这里指将人杀死，把肉块和上酼酱，或切细做成肉酱。
［19］殷宗：殷朝的宗祀。用而：因而。
［20］汤：商朝开国之君。禹：夏朝的奠基人。俨（yǎn）：严肃。祗敬：谨慎。
［21］周：指周初的文王、武王。论道：讲论道义。莫差：没有偏差。此句与上句互文见义。
［22］颇：倾斜。
［23］皇天：上天。私阿（ē）：私情、偏爱。
［24］览：察看。德：意动词，认为有德。错：同“措”，安置，给予。辅：辅助。
［25］维：通“唯”，只有。以：而。 茂行：指有盛德高行者。
［26］苟：庶几，或许。用：享有。下土：犹言“天下”。
［27］前：前代。后：以后，将来。
［28］相观：观察。计极：谋虑的最终目标。极，终极。
［29］可用：指可以享有、拥有（下土）。
［30］服：役使、统治之。
［31］阽（diàn）：临近危险。危死：几乎死去。
［32］初：当初，指被放汉北以前为推行政治主张而进行努力的情况。
［33］量：度量（动词）。凿：木工为衔接木条、木板而凿的孔眼。正：修正。枘（ruì）：榫头。榫头的加工在外部，易为方正；凿的加工在内部，难以合乎规矩。故技术拙劣者往往按所凿孔眼修正榫头，以求相合。
［34］固：本来。前修：前代贤人，此处指夏之关龙逢，商之九侯、鄂侯、梅伯等。
［35］曾（céng）：通“层”，重叠，一再地。 歔 （xū）欷（xī）：哀叹抽泣。
［36］揽：持，拿起。茹蕙：即前面说的“蕙”。茹：柔软。掩：此处指沾去、拭去。
［37］沾（zhān）：濡湿。浪（láng）浪：滚滚，这里形容泪流不断。
跪敷衽以陈辞兮［1］，耿吾既得此中正［2］；驷玉虬以乘鹥兮［3］，溘埃风余上征［4］。朝发轫于苍梧兮［5］，夕余至乎县圃［6］；欲少留此灵琐兮［7］，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8］，望崦嵫而勿迫［9］。路曼曼其修远兮［10］，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11］，总余辔乎扶桑［12］。折若木以拂日兮［13］，聊逍遥以相羊［14］。前望舒使先驱兮［15］，后飞廉使奔属［16］。鸾皇为余先戒兮［17］，雷师告余以未具［18］。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19］，帅云霓而来御［20］。纷总总其离合兮［21］，斑陆离其上下［22］。吾令帝阍开关兮［23］，倚阊阖而望予［24］。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1］敷：铺开。衽（rèn）：衣服的前襟。
［2］耿：光明的样子。中正：适中，正确。
［3］这句说成群的鹥鸟作为车将诗人托起，前面四匹白色的龙马作为前导。 驷（sì）：车前驾上四马。虬（qiú）：无角无鳞的龙。此处指神骏、龙马。 玉虬：白色的龙马。鹥（yì）：一种五彩而群飞的鸟，飞起时遮天蔽日，故也作“翳”。
［4］溘（kè）：忽然。埃风：犹言风云。
［5］发轫（rèn）：启程。轫：止车之木，启行时抽去。苍梧：即九疑山，在湖南宁远县，传说为舜所葬处。
［6］县（xuán）圃：神话传说中昆仑山上的园圃。县，“悬”的本字。因在高空，故曰“悬圃”。
［7］少：稍稍。灵琐：即县圃。“琐”，通“薮”。
［8］羲和：古代传说中为太阳驾车的人。弭（mǐ）节：按节奏安步徐行。节本是使者随身所带符信之物，“弭”的本义是停止。“弭节”本义是停止行程，这里指放慢节奏。
［9］崦（yān）嵫（zī）：神话传说中的山名，为日入之处。据典籍所言，即嶓冢山，在今甘肃天水西南，当汉代西县（“西”字甲骨文为乌在巢中的形象，乌为日象，故西县的“西”字即含有日入之处的意思）。此当由秦人神话而来（据近十多年考古发现，秦人发祥于甘肃天水西南、礼县东部、西和县以北地带）。勿迫：不要太迫近。
［10］曼曼：长远的样子。
［11］咸池：神话中太阳洗浴之处，在东方。
［12］总：拿在一起。辔（pèi）：马缰。扶桑：神话中的树名，又是神话中的地名，谓为日出之处。
［13］若木：神话中的树名，在西方日入之处。拂日：蔽日。
［14］相羊：徜徉，随意徘徊。
［15］望舒：神话中为月驾车的神。先驱：先行开道。
［16］飞廉：风神。奔属（zhǔ）：奔走跟随。
［17］鸾皇：即鸾鸟。
［18］未具：尚未准备停当。
［19］飘风：旋风。屯：聚集。离：通“丽”，附依，相靠近。
［20］御：通“迓（yá）”，迎接。
［21］纷总总：犹言乱纷纷。离合：忽聚忽散。
［22］斑：色彩驳杂的样子。陆离：此处为参差不齐的样子。
［23］帝阍：守天宫之门者。关：门栓。
［24］倚：靠着。阊（chāng）阖（hé）：天宫的门。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1］，登阆风而马［2］。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3］。溘吾游此春宫兮［4］，折琼枝以继佩［5］。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6］。吾令丰隆乘云兮［7］，求宓妃之所在［8］。解佩以结言兮［9］，吾令蹇修以为理［10］。纷总总其离合兮［11］，忽纬其难迁［12］。夕归次于穷石兮［13］，朝濯发乎洧盘［14］。保厥美以骄傲兮［15］，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16］。览相观于四极兮［17］，周流乎天余乃下［18］。望瑶台之偃蹇兮［19］，见有娀之佚女［20］。吾令鸩为媒兮［21］，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22］，余犹恶其佻巧。心犹豫而狐疑兮［23］，欲自适而不可。凤皇既受诒兮［24］，恐高辛之先我［25］。欲远集而无所止兮［26］，聊浮游以逍遥［27］。及少康之未家兮［28］，留有虞之二姚［29］。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30］。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31］，哲王又不寤［32］。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33］！
［1］白水：神话中水名，实指黄河上游。
［2］阆（1áng）风：神话中昆仑山上山名。（xiè）：系。
［3］高丘：高山，此处指阆风之山。无女：无神女，喻无知音。
［4］溘（kè）：忽然。春宫：神话中的苑囿，在昆仑山上。
［5］琼枝：玉树之枝。继佩：把玉佩加得长一些。
［6］相（xiàng）：看，察看。下女：人间之女。诒：赠送。
［7］丰隆：雷师，在楚辞中也用以指云师。因为古人认为雷师驾云而行，故有时混同为一。
［8］宓（fú）妃：神话中人名，伏羲氏女，溺死于洛水，成洛水之神。
［9］佩（xiāng）：一种佩饰。结言：即约言、成言。
［10］蹇修：传说是伏羲氏之臣，乐师。理：这里指媒人，使者。
［11］纷总总：形容媒理的忙乱奔波。离合：忽离忽合，时而有意，时而无意。
［12］忽：忽而。纬（huà）：乖戾，闹别扭。难迁：难以说动。
［13］次：止宿。穷石：神话中的地名，传说有穷氏曾迁于此。
［14］洧（wěi）盘：神话中水名，出崦嵫山。
［15］保：凭借。
［16］来：这里是招呼媒理和随行者之词。违弃而改求：丢开宓妃而另求他人。
［17］览、相、观：意义均为看。楚辞中，动词联叠使用，表强调。四极：天之四边，指四方极远处。
［18］周流：周游。
［19］瑶台：美玉装饰的台。秦汉以前地位高贵者宫室皆修于台上，一可以避免洪水猛兽的侵袭，二可以防盗、兵与民变。偃蹇：即夭矫，屈曲婉转的样子。
［20］有娀 （sōng）：传说中古部族名。佚女：美女。传说有娀氏有二女，长女简狄为高辛氏妃，吞燕卵而生契，是为商人之祖。
［21］鸩（zhèn）：一种恶鸟，羽有毒，以之浸酒，可毒死人。
［22］鸣逝：一面叫着，一面飞去（说媒）。言其好张扬。
［23］狐疑：疑惑。
［24］受诒：指接受聘礼，为高辛到简狄处去说媒。诒，同“贻”，馈赠，此处指礼物。
［25］高辛：高辛氏，指帝喾。
［26］远集：到很远的地方去落脚。无所止：没有地方可以停留。
［27］浮游：游荡。逍遥：优游自得。
［28］及：趁着。少康：夏后相之子。太康失国，少康逃奔有虞国，有虞国君把两个女儿嫁给他，后来少康使夏朝中兴。未家：没有成家。
［29］有虞：上古部族名，姚姓，虞的后代。二姚：有虞国君的两个姑娘。上古时代男称氏，女称姓。
［30］导言：沟通双方的言词。不固：不牢靠。
［31］闺中：宫中。以：通“已”，甚，很。邃：深。
［32］哲王：明哲之王，此是臣子称说国君的套语。寤：觉醒。
［33］忍：忍受。终古：终身，引申为永远。
索藑茅以筳兮［1］，命灵氛为余占之［2］。曰两美其必合兮［3］，孰信修而莫念之［4］？思九州之博大兮［5］，岂唯是其有女［6］？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7］，孰求美而释女［8］？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9］？世幽昧以眩曜兮［10］，孰云察余之善恶？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户服艾以盈要兮［11］，谓幽兰其不可佩。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12］？苏粪壤以充帏兮［13］，谓申椒其不芳！
［1］索：取。藑（qióng）茅：又叫旋花、葍花，古代南方的楚人用来占卜。以：此处作用同“与”。筳（tíng）（zhuān）：截断的竹片，也是占卜用具。
［2］灵氛：古代的神巫。
［3］曰：此下述灵氛之语。以下十四句皆灵氛言占卜结果。
［4］此二句说：完美的人一定会与完美的人合得来，哪里有确实美好而不眷念你的呢？信修：确实美好。“莫念之”原作“慕之”，闻一多《校补》以此句同上“占之”押韵的虚字脚押韵特征，在郭沫若推测“慕”当为“莫”二字之误的基础上，由字形和韵部方面推断为“莫念”二字之误。说甚是，今据改。
［5］九州：古代中国分为九州，所以用来代指整个中国。
［6］是：此，此地，指楚国。女：喻志同道合之人。
［7］曰：这里表示叮咛的语气。以下也是灵氛之语。勉：尽力，努力。远逝：远远地离开。
［8］释：放掉，舍弃。女：同“汝”。
［9］故宇：旧居，这里指楚国。
［10］眩曜：惑乱。眩，原作“昡”，据《楚辞集注》及洪兴祖引一本改。
［11］户：户户。服：佩带（动词）。艾：艾蒿。要：古“腰”字。
［12］珵（chéng）：美玉。当（dàng）：得当，与上句的“得”为互文。
［13］苏：抓取。充：充塞，装满。帏：香囊。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1］，怀椒糈而要之［2］。百神翳其备降兮［3］，九疑缤其并迎［4］。皇剡剡其扬灵兮［5］，告余以吉故［6］。曰勉升降以上下兮［7］，求矩矱之所同［8］。汤禹严而求合兮［9］，挚咎繇而能调［10］。苟中情其好修兮［11］，又何必用夫行媒［12］？说操筑于傅岩兮［13］，武丁用而不疑［14］。吕望之鼓刀兮［15］，遭周文而得举［16］。宁戚之讴歌兮［17］，齐桓闻以该辅［18］。及年岁之未晏兮［19］，时亦犹其未央［20］。恐鹈之先鸣兮［21］，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1］巫咸：传说中的神巫。夕降：黄昏时降神。
［2］怀：揣着。糈（xǔ）：精米。椒和精米都是享神所用。要（yāo）：拦截。此处为迎候之义。
［3］百神：众位神灵。翳（yì）：遮蔽。言其遮天蔽日而来，很多。备：都。
［4］九疑：此处指九疑山的山川之神。缤：盛多的样子。
［5］皇剡（yǎn）剡：灵光闪耀的样子。
［6］吉故：吉利的故事（前代事例）。指以下所述历史上君臣遇合的事例。
［7］曰：承上句，此下十六句为巫咸代表神所讲君臣遇合的故事，劝诗人趁早去寻求明君。
［8］矩矱（huò）：犹言法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