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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外篇·达生

原文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jū,又读gōu)偻者承蜩①,犹掇②之也。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③?”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④,则失者锱铢⑤;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⑥,若厥株拘⑦;吾执臂也⑧,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⑨,不以万物易⑩蜩之翼,何为而不得!”

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

注释①佝偻:驼背。承蜩:持竿粘蝉。在竹竿顶部涂上粘胶之物,用来把蝉粘住,是古代一种捕蝉方法。②掇:拾取。③道:指技艺。④五六月:指学习训练捕蝉技艺的时间。累二丸而不坠:在竹竿顶上叠放二个小丸,用手持竿,能练到丸不坠地,说明手臂的稳定性已达到相当高度,可以去捕蝉了。⑤锱铢:微小的重量单位,六铢为一锱,四锱为一两。形容很少。⑥处身:立定身体。⑦厥株拘:立着的树桩。厥,通“橛”。拘,当为“枸”字之误,指树干靠近根的部分。⑧执臂:控制手臂。⑨不反不侧:形容心志凝注专一,无杂念。⑩易:改变。凝于神:精神凝聚专一。丈人:老人。

译文孔子到楚国去,从林中走出来,看见一位驼背老人在捕蝉,就像拾取一般熟练。

孔子说:“老先生真是灵巧啊,有什么妙法吗?”

回答说:“我是有妙法的。练到五六个月时间,在竿头上重叠两颗丸子而能不坠落,这时去捕蝉,逃掉的就很少了;在竿头重叠三颗丸子而能不坠落,则逃掉的蝉只有十分之一;在竿头重叠五颗丸子而能不坠落,再去捕蝉,就如同拾取一样容易了。我立定身体,就像一根立着的树桩;我控制手臂,就像一根干枯的树枝。虽然天地广大,万物众多,我却只知道有蝉的翅膀。我心志凝聚专一,不因缤纷的万物而改变我对蝉翼的注意,怎么不能得到呢!”

孔子回过头对弟子们说:“用心集中不分散,聚精会神,不就是说的驼背老人么!”

诵读星级★★★

原文桓公田于泽①,管仲御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③何见?”

对曰:“臣无所见。”

公反,诶诒(xī yí)④为病,数日不出。齐士有皇子告敖者⑤,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xù)之气⑥,散而不反,则为不足⑦;上而不下⑧,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⑨。”

桓公曰:“然则有鬼乎?”

曰:“有。沈有履⑩,灶有髻。户内之烦壤,雷霆处之;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wā lóng)跃之;西北方之下者,则(yì)阳处之。水有罔象,丘有(shēn),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

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

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gǔ),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

桓公(zhěn)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注释①桓公:齐桓公,春秋时第一位霸主。田:田猎。泽:薮泽,草木丛生的沼泽地。②御:驾车。③仲父:桓公对管仲的尊称。④诶诒:因惊吓失魂而自言自笑。⑤皇子告敖:姓皇子,名告敖。为齐之贤士。⑥忿滀:怒气郁结。滀,水停聚的样子,引申为蓄愤,郁结。⑦不足:指精神萎靡。⑧上而不下:怒气滞留在身体上部,不能上下贯通。⑨中身当心,则为病:古人认为心是人之主宰,心在人身之中部,如果怒气郁结在身体中间,与心的部分相合,则会使心受扰乱而得病。⑩沈:污泥,污水聚积之处。履:鬼名。髻:灶神。烦壤:粪壤。雷霆:鬼名。东北方之下:住宅东北墙下面。倍阿:神名。一说指蜥蜴类。鲑:鬼名。据传说,状如小几,长一尺四寸,着黑衣,戴红头巾,带剑持戟。泆阳:神名,豹头马尾。罔象:又作“无伤”,水神名。峷:怪兽,状如狗,有角,身上有五采花纹。夔:一足兽,见《秋水》注。彷徨:野中怪兽。状如蛇,两头,身有五采花纹。毂:车轮中心套轴的圆木,又代指车轮。辕:车辕。指怪兽体长如车辕。因桓公在乘车时见此兽,故皇子以车作比。紫衣朱冠:或指此兽身体为紫色,头为红色。言紫衣朱冠,更增加神秘性。恶:丑陋。雷车:田猎的战车奔跑轰鸣,响声如雷,故名雷车。殆乎霸:差不多可以成为霸主。殆,近。然:欢笑的样子。

译文齐桓公在草泽中打猎,管仲为他驾车,桓公见到了鬼。桓公握住管仲的手说:“仲父看见什么没有?”

回答说:“我没看到什么。”

桓公返回后,失魂呓语,得病了,几天不出门。齐国有位贤士叫皇子告敖,说:“您是自己伤害自己,鬼哪能伤害您呢!忿怒之气郁结起来,如果不散发出去,就会变得精神萎靡不振;如果滞留在身体上部而不能贯通于下,就会使人容易发怒;如果滞留在下体而不能上通,就会使人容易遗忘;如果滞留在身体中部心的位置,就会使人得病。”

桓公说:“那么有没有鬼呢?”

回答说:“有。污泥中有履鬼,灶有髻神。户内粪坑处,雷霆之鬼住在那里;住宅东北面墙下,有倍阿、鲑神在那里跳跃;西北面墙下,则有泆阳鬼停留。水中之鬼叫罔象,丘陵之鬼叫峷,山中之鬼叫夔,旷野之鬼叫彷徨,沼泽之鬼叫委蛇。”

桓公说:“请问委蛇鬼的形状是怎样的呢?”

皇子告敖回答说:“委蛇有车轮一般粗细,有车辕一般长短,身体紫色头是红色。这种鬼形象丑陋,听到战车轰鸣就捧着头立在那里。见到这种鬼的人差不多可以做霸主了。”

桓公开怀地笑着说:“这就是寡人所见到的鬼。”于是整理一下衣冠坐起来和皇子谈话,不到一天工夫,病就不知不觉消失了。

诵读星级★★

原文纪(shěng)子为王养斗鸡①。十日而问:“鸡已乎②?”曰:“未也,方虚而恃气③。”

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④。”

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

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⑤,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⑥。异鸡无敢应者⑦,反走矣⑧。”

注释①纪渻子:作者虚拟的人名,姓纪,名渻子。王:指齐王(司马彪说)。②已乎:练成了吗。问其是否已将斗鸡练成。③虚:内心虚浮而神态高傲。,通“骄”。恃气:自恃意气。④向景:向通“响”,景通“影”。谓发现鸡的声音影子就有所反应。⑤无变:谓不因他鸡之鸣而有变动己心,即没有斗志了。⑥德全:精神安定专一,不动不惊。⑦异鸡:其他的鸡。应:应战,对敌。⑧反走:掉头就跑。

译文纪渻子为齐王驯养斗鸡。十天后来问:“鸡驯练成了吗?”回答说:“还没有,现在还内心虚浮高傲恃气。”

十天后又来问。回答说:“还没有,听到鸡的声音,看到鸡的影子就有反应。”

十天后又问。回答说:“还没有,现在还凶悍地盯视而充满怒气。”

十天后又问。回答说:“差不多了,别的鸡虽有鸣叫挑战者,它已经不为所动了,看起来像只木鸡了,他精神凝聚专一,不动不惊了。其他的鸡没有敢与应战的,见到它都掉头跑了。”

诵读星级★★

原文梓庆削木为(jù)①,成,见者惊犹鬼神②。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

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未尝敢以耗气也③,必齐(zhāi)以静心④。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⑤;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⑥;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⑦。当是时也,无公朝⑧,其巧专而外骨消⑨,然后入山林,观天性⑩,形躯至矣,然后成见,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注释①梓庆:名庆的木匠。梓,指梓匠,即木工。庆,是这位木匠的名。:通“簴”,悬挂钟罄的木架,上面雕刻有精美生动的图案。②惊犹鬼神:制作雕饰极尽精巧,见者惊为鬼斧神工。③耗气:精神分散,心神不能凝注专一。④齐:通“斋”,斋戒。静心:使心志安静专一。⑤怀:思。庆赏:奖赏。⑥非誉:批评和赞誉。巧拙:精巧与笨拙。⑦辄然:不动的样子。枝:通“肢”。⑧无公朝:心中不存朝见君主之念。⑨外骨消:外界之扰乱完全排除。骨,通“滑”,扰乱。⑩观天性:观察木料之自然性能。形躯至矣:木料的自然形态完全符合标准。见:通“现”。加手:着手施工。以天合天:以己之自然天性与木之自然天性相合。

译文梓庆砍削木料做悬挂钟罄的架子,木架做成后,见到的人都惊叹为鬼斧神工。鲁侯见了之后问梓庆说:“你用什么技艺做出来的呀?”

回答说:“我不过是一名工匠,哪有什么技艺!虽然如此,有一点还是可以讲一讲。我将要做的时候,不敢有一点分散精神,一定要斋戒使心清静下来。斋戒三日,不敢怀有获得奖赏官爵俸禄的念头;斋戒五日,不敢怀有得到批评、赞誉和做工精巧、笨拙的念头;斋戒七日,就会木然不动忘记我还有四肢形体。在这个时候,心中不存在朝见君主的想法,专心致志于制作技巧,外界的扰乱全部排除。然后进入山林,观察木料的自然性能,选取那些自然形态适合的木料,然后好像一个现成的的形象便呈现在眼前了,然后便动手去做。如果看不到这种景象就不做。这是以己之天性与木之天性相合,器物之所以被疑为鬼斧神工,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诵读星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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